射雕英雄传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第1 / 8页)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喝采道:“好曲子!靖哥哥,〈山坡羊〉曲子我听得多了,少有这一首这么好的。不知是谁作的,我记下来唱给爹爹听。”默默记诵,手指轻弯,打着拍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那知道⋯⋯”黄蓉接口道:“那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
郭靖大为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什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欢喜,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突然啪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
那老者告辞了出去,怕打扰黄蓉休息,曲子也不唱了。郭靖道:“不知那锳姑在布囊中藏了些什么。”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张简陋的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
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如何忽地转念,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那老者道:“两位昨晚既从林子里来,那边也没传来话说不准接待,那么跟两位说说旧事也不打紧。现今我们云南有大理国,从前叫做南诏,唐朝天宝年间,南诏国的国王是合罗凤,国势强盛,唐朝和吐蕃都拉拢他。唐明皇宠幸杨贵妃,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做宰相,朝政混乱。天宝十年(当时叫做天宝十载),杨国忠派鲜于仲通从剑南带兵八万去打南诏,打到了曲州、靖州,后来大败于泸南,唐兵损折六万人。到天宝十三年,杨国忠再派李宓又从剑南带兵七万打南诏,合罗凤陛下善于用兵,诱敌深入,激战之后,李宓被擒,全军覆没,无一得还。唐军两次大败,被俘和逃散的唐将唐兵十余万人,全数流落在云南。老朽的祖先就是唐兵的小军官,在云南娶了摆夷(今白族)的女子,安家立业,绵延至今。老朽的父亲家道中落,无以为生,将老朽净了身,到大理国宫中做太监,可让两位见笑了。”黄蓉道:“不敢!听说大理国段皇爷是一位圣帝贤君,老丈服侍段皇爷,那也好得很啊。”那老者道:“姑娘年纪轻轻,见识高明,真正了不起。”听黄蓉称段皇爷为“圣帝贤君”,很是欢喜,又道:“这〈山坡羊〉的曲子,还有好几首,是老朽的祖宗传下来的,听说当年在长安城中流传很广,贵裔庶民,很多人都会唱。唐将唐兵,有的从四川来,有的从长安来,被俘不死,沦落云南,这些小曲便也在云南落地生根了。只云南口音跟北方不同,有些小小改动。”(注:见本回之末)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受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什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加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什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那敢轻易得罪,只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养着几对,有甚希罕了?”
<b>“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隐居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尊师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b>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读了出来。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段皇爷”,心中一凛,道:“段皇爷?老毒物也提过师父的伤恐怕只段皇爷能治。我听爹爹说过,段皇爷就是‘南帝’,他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心想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那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的字:
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什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什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什么事都知道。”
<b>“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b>
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在干什么。
那老者微笑道:“老朽一向生长在云南大理,后来上司派我到这里,先指挥工人建屋,种植树木成林,以后在这里长住,专责供应林子里的衣食用物。”黄蓉点点头,她身上有伤,没力气多说话,同时锳姑友敌不明,也不愿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什么用的?”黄蓉道:“有什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老者走进房来,坐在床前椅中。黄蓉道:“这首曲子的来历,还要请教。”那老者道:“这首曲子流传至今,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那是唐朝天宝年间传下来的。”黄蓉奇道:“这么久了?请老丈指教。”那老丈道:“姑娘是聪明之极的人,听老朽的口音,或者料到我本是云南人。”黄蓉心道:“你说话的口音腔调,跟那讨厌的锳姑有三分相似,莫非那锳姑也是云南人?”说道:“老丈说话口音,与本地的湘西人确有些不同,又软又糯,好听得很,原来是从云南来的。”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倘若真养得有,那你就须赔我一对。”黄蓉道:“我干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了一次苦头,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只赔我一条也好。”黄蓉道:“若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她说话甚轻,房外唱曲的老者却听见了,在门外笑道:“姑娘,你是知音,可知这首曲子的来历吗?”黄蓉轻声道:“请他进来。”郭靖朗声道:“老丈请进。”
又行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
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怎会有鱼?纵然有鱼,又怎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
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旁休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动,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头身俱扁,模样甚是奇特。
次晨二人用过早餐,向老者告别,郭靖又送了一锭银子,杨老者推辞不收,郭靖坚决要送,讨了些干粮炊饼收入怀里。两人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行出七八十里,道路渐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通行,小红马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将小红马留在山边一家人家啃食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