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第二十回 九阴假经(第1 / 4页)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们要在酒里下毒?”只听欧阳锋道:“经已写完,大功告成。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克笑道:“都齐备了,只要一引火,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烬,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咱们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万小心,别让老叫化知觉。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夫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学大宗师,总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
挨到傍晚,实在挨不下去了,郭靖溜下桅杆,挥金刀斩落两条毒蛇的头,余蛇闻到他身上药气,纷纷避开。郭靖又追上去再斩死两条,拿了四条没头的死蛇,爬上桅杆,撕下蛇皮,和洪七公两人咬嚼生蛇肉,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克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还有个黄药师,也知真经,咱们日后想个什么法儿,俟机送他归天。”欧阳克大喜,说道:“叔叔,咱们去把经文用油纸、油布包好,外面再熔了白蜡浇上,免得让海水浸坏了。”两人出去,反手带上了舱门。
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以抵御酒肉香气。他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么?”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身上的烂肉。”郭靖大笑,连说:“对,对!”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周至。欧阳克守候在旁。
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一的,你给他改成九,说九的改成一,二变八,三变七,四变六,五变十,倒转来也照改,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经文的前几页,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了或许还记得,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
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定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殃,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洪七公笑道:“是啊。九阴真经到底是怎样,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黄药师手中虽有真经,也决不会借给他去核对真假。下卷的头上几句他侄儿背过,你别写错。他见头上的不错,以为后面的也必不错,你偏偏将后面的经文乱改一气,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也只练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让他识破,这便如何?”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当真何足道哉。蹑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盖板,溜了下去,将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倘若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一两个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没读过多少书,书法拙劣生疏,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上卷经文欧阳克没读过,尽可大改。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
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了九阴真经,为什么又不见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不必拚了命去争夺。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弯来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那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把大部经文胡乱改动?至于经文中最后那段咒语般的怪文,谁都不明其义,洪七公怕是西域外国文字,欧阳锋是西域人,或能识得,叫郭靖不可改动,以免乱改之下,给欧阳锋瞧出了破绽。
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
船舱中一团漆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摺,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摺,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甚是沉重,桶中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
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
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定是欧阳锋叔侄,船上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郭世兄写出九阴真经来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
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他吃吃生蛇,也可挨得下去,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欧阳克一直守在旁边,郭靖写一张,他拿一张,即刻去交给叔父。欧阳锋不敢放郭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
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金真银,王重阳与黄药师当年得了真经,又何尝去练经中功夫?做人有没出息,是不是英雄好汉,分别就在于此。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伪造经文为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蛇夫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夫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作下,那也不是要他自做文章,只不过依照师父所传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上变为下、下改为上、前变后、后变前、胸变腹、手变脚、天变地,照式而改,第二遍再写也不会错了。经中说“手心向天”,可以改成“脚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大可改成“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促狭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