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第2 / 7页)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给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得道:“蓉儿!我原本是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加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背脊安慰。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你如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显得又焦急又关切,心中大为疑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
郭靖忙问:“奇什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师伯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均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什么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只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靖道:“一灯师伯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对过一掌,那时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跟他拚成平手,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师伯为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喜道:“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一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直没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充耳不闻。一灯又道:“这部经以西域的纸张所写,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是欧阳锋所绘。”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那能就学会了?何况师伯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师伯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跟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那时你也可插手打那老家伙了。”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么?”黄蓉道:“师伯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锳姑恁地歹毒。”忽然惊道:“啊,不好!”
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毛病,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核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锳姑曾拿那瓶丸药到另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锳姑。”一灯道:“又是锳姑?”黄蓉当下说了黑沼茅屋中的情状,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二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跟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锳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只竹几。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什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黄蓉吓了一跳,道:“什么?”郭靖道:“你曾答允锳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倘若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师伯,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什么难说得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大丈夫言出如山,定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为少见。”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锳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什么间架、翎毛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这些女儿家心事,郭靖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那锳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教她术数之学,终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什么也不懂!”
回过头来,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锳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锳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靖蓉二人都大惑不解,寻思:“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干系?”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就像米铺中那个唱曲的杨老丈。”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又怎吃得下饭去。
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什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着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寺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师伯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师伯。”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跟九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强运内力撑住,伸手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