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第三十一回 鸳鸯锦帕(第2 / 8页)
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挥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为意图相救。”
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锳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是什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给黄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里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为他掌力所迫,一步步退出房门。黄蓉猛地出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后急仰,平平跃出数尺。黄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话说。”
那樵子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肯悬崖勒马,从此不来。”那渔人心想:“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计。”那农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来,早一刻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从政多年,什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但这时竟心头烦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地,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背上感到一阵寒意:“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
黄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加深奥。锳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渔樵耕读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睁大了眼睛,只向前望,每人心中都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先后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濛濛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转角处仍无人出现。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锳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
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
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耳听得锳姑直斥其名,都不禁凛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日为君,终身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
锳姑当年离了大理,隐居黑沼后,曾设法找寻周伯通,起初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辗转得知他为黄药师囚禁桃花岛上。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势难重圆,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个机缘,若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那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回归黑沼,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称颂。我皇别说生平绝无残害无辜,就算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锳姑脸上一红,厉声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书生道:“微臣不敢。”锳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
黄蓉笑吟吟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从来不会驳回。你若想见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锳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
那书生道:“皇爷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娘娘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锳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想拜死我么?”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小的向您请安。”锳姑把手一摆,说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又闹这些虚文干么?要动手快动手啊。你们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什么假?”
锳姑听到“三人同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早知我的阴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再啰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
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锳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定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风险甚大,那锳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
锳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无用的术数上耗无谓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尾,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迳?”
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那⋯⋯那姓周的小孩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前来,也必不闪不避,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教人熄了的。”锳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什么刀山油锅?”黄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摺晃亮了,俯身点燃了她身旁地下一个火头。
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啪的一声,锳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道:“凭你这黄毛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么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出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么?”锳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却天不怕地不怕。”黄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
锳姑“哼”了一声,横目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什么娘娘不娘娘?刘贵妃早死了,我是锳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皇爷当真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四人听了,心下栗然。
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锳姑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难安心,这时听黄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显现,不由得踌躇。
正想到此处,忽听那樵子颤声低呼:“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见她武功大进,都感骇异。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小人参见娘娘。”
黄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罢。”从佛像前取过油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钢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算”计了出来,只把锳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