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第三十一回 鸳鸯锦帕(第5 / 8页)
道家武功本来以阴柔为主,九阴极盛,乃成为灾,黄裳所以名之为“九阴真经”,原有阴阳不调,即成为灾之意。这九阴真经的总旨阐述阴阳互济、阴阳调和的至理,纠正道家但重阴柔的缺失,比之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更深了一层。
黄蓉道:“师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
这九阴真经的总旨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学识渊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虽我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道家内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旨,武学到得最高处,殊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医治两月,方能痊愈。
“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头发怎么啦?’她好似没听到我的话,只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
“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没半点违背我心意,可是她从来没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见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儿子!
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囵吞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
锳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那知锳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但锳姑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那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锳姑吃惊,余人也都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虽穴道中指遭点,内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子,只点了他最不关紧要的穴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锳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
“她向我望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严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我解开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的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
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锳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啦,你来刺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眼瞧锳姑,神色慈和。
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我急忙使擒拿法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死,点了她手足穴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发,只呆呆的瞧着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寝宫中只有一样声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气声。
一灯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
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声惊呼。
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真人说过。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高人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典,识得梵文。他撰完真经,下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真经最高秘奥,全在总旨之中,前面所有难以明解的关锁,总旨乃是钥匙。他忽然想起,此经倘若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阐明最高武学的总旨毁去,总是舍不得,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中华人士如能通识梵文,武学又高,此人就不至为奸恶小人。他如此安排,差不多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旨,连重阳真人也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却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写在纸上,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一灯似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伤,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宫过血,救醒了她,然后解开孩子的内衣,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那知内衣一解开,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时教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但见肚兜上织着一对鸳鸯,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原来这个肚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还给她那块锦帕做的。“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脸如死灰,咬紧牙关,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我对你不住,再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了孩子性命,我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恩情。’说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鸳鸯的头是白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什么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转头见到她鬓边白发,身出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耗损功力来救活他?’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锳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般,见他眼光之中,甚至有几分柔情,昔日恩情,涌向心头,仇怨霎时尽泯,说道:“是我对你不起!”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地,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去,终于杳无声息。
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对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斯骨尔⋯:”
“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恳求、失望、爱怜、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她全没留心自己容颜有了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令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容颜,怎么这时却全不理会?便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身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消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