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二十五回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第1 / 10页)
太后俯首道:“是。”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恨死了鞑子。”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不过⋯⋯”白衣尼道:“既不该说,就不用说了。”
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
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其余一切都顾不得了,一咬牙,说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太后道:“那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人能抵挡得住。”
太后遭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快把我杀了,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干系?”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没抵挡,只是将你七招‘化骨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身上。这恶业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须怪旁人不得。”
只见白衣尼将火摺轻轻向上一掷,火摺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摺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蜡烛,竟将四枝蜡烛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里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摺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韦小宝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不由得魂飞天外。她自然深知“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终于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当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贞妃和孝康皇后,二人临死时的惨状,自己亲眼目睹。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亦为武学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虚假,这便似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已竭尽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况连拍七掌?霎时间惊惧到了极处,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在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罢。”
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到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了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那一所庙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师太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已持着一条点燃了的火摺,太后却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喜,心想:“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业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太后磕头道:“还望师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好端端的就摆在你眼前,自己偏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贵人,跟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极了。”说着站起身来。
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皇太后,这些武功是那里学来的?”太后不答,仍竭力进攻,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她“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响,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太后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会死得惨不堪言,贞妃和孝康皇后临死时痛楚万状、辗转床笫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是鞑子,我是,我是⋯⋯”白衣尼问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皇后那有由汉人充任之理?”太后:“我不是胡言。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佟佳氏,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的,就是汉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贵,听说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才追封她为皇太后。”
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已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焰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
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怎能有这等阴毒功夫?”太后道:“师太说得是。那是我师父说的,我⋯⋯我可不知。”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韦小宝心道:“不要脸,大吹法螺,不用本钱。”
白衣尼叹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挥动,袖尖在她身上一拂,遭封的穴道登时解了。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没听见过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阴沉,那是什么掌法?”太后道:“我师父说,这是武当派功夫,叫作⋯⋯叫作柔云掌。”
白衣尼道:“我也没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那便如何?”
韦小宝暗暗咋舌,心想这位师太无事不知,以后向她撒谎,可要加倍留神。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什么。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里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太监?宫里的太监,怎会跟神龙教有关?他叫什么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韦小宝肚里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说八道之至。倘若她知我躲在这里,可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