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第2 / 2页)
“我有私心,不想和孩子分开。主子,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得来的,为什么不能母子相亲?”她垂首揉弄衣角,顿了顿才道,“我知道我说这话强人所难,可我就是心疼。皇后主子好几回话里有话,就指着我生阿哥。如果是个小子,记在她名下对孩子有好处,我都明白。其实阿哥在她身边呆着也就五六年光景,开蒙就要到阿哥所的,但是我舍不下,怎么办?孩子不能在我身边长大,想起这个我心头就出血。”她挨过去揽他的脖子,“主子,我们的孩子,我想自己带着。我这么的有点不懂事是么?你一定腻烦我说这个,我没处疏解,原想忍的,可是憋不住了。您也知道我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今儿索性就摊了牌……您让我出宫吧,我住礼亲王府,您想我了就来瞧我。等孩子落了地,万一是个闺女,皇后主子也不会过问,您说成不成?”
选完了秀该筹备上热河避暑去了,她考虑了很久,去了不回来成不成?答案恐怕是不成。既然不成,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去的必要吗?她靠在丝瓜架子边上看小太监捉虫,早晨的露水打在藤上,太阳照过来亮闪闪的。她摆弄着手里的折扇思量,其实她晋位以来心态变了,没有习惯就没有欲望,她想当然尔把皇帝看成她一个人的,其实不对。他不属于任何人,这宫里都是黄连人儿,皇后、懿嫔、舒贵人,甚至还有密贵妃和静嫔……她以前做宫女时善于站干岸,走了一圈到现在,觉得还是回到原点的好。没人来惹她,她舒舒坦坦过日子。得也罢,失也罢,再不那么愿意费心机了。
皇帝实在两难,如果是阿哥,那便是天之骄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养在宫外。祁人易子是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就算他有心要改,也要一步一步的来。他叹息着把她抱到膝头上,“你叫我怎么处置呢?我也想过这个事儿,皇后要养孩子无可厚非,只是究竟是落地就抱走,还是洗了三再抱走,这里头可以权衡一下。你要出宫……我细想了想,也许是个拖延的好方儿。我让你出去,但是别住礼亲王府。去园子里吧!就说去颐养,也名正言顺些。别的园子里奉养了太妃们,你去静宜园,那里闲置着清静。我让长满寿先去安排,等打点完备了你再过去,这样好么?”
其实她明白他的心思,他这样反而叫她难以割舍。她有时候脾气坏,说话没轻重,他吃了瘪,一个人挨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的辩解,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含冤莫白的小媳妇神情可怜,一头说一头偷眼觑她,哪里还像个俯治天下的帝王。这样一个人,你怎么和他较真?以前撞他一下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山不转水转,现在轮着他来做小伏低了,她扬眉吐气了几天,还是舍不得,还是没法子和他撇清关系。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虽然不能像住胡同似的自在,但比起紫禁城,那已经是逍遥快活的好去处了。她点头不迭,“我都听主子的。”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礼,可是越临近生产,她心里的恐惧就愈发大。她落寞的歪在圈椅里,手指头盘弄膝头的金錾珠香囊。看他一眼,轻声道,“主子,您坐,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一行人向她行礼,“请小主儿的安,给小主儿道喜了,咱们来给小主儿唱喜歌,乞求神灵保佑阿哥爷顺顺当当落地,小主和阿哥爷母子均安。”
就那么一直捂着不是事儿,皇帝落了座,一脸肃穆,外邦使节朝贡都没这样捏着心。他和素以一路走来坎坷,如今连孩子都有了,却似乎渐行渐远了。这不是好兆头,原来插科打诨的多贴心啊,她是个脸儿盲,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喜欢她那个糊涂样儿,像着了魔似的。现在看她苦大仇深,他真觉得是自己一手毁了她。后宫把她泡得没了本来颜色,她那身痞气哪里去了?忧心得多,困在这四方城里,抬头是万岁爷,低头是主子娘娘,她已经不是原来那只海东青了。
素以悄悄的抽身出来,看见精奇嬷嬷领了两个萨满进了院门。宫里生孩子讲究挺多,要在住所旁边挖坑,坑里放红绸和金银八宝。最要紧的是放一把筷子,取个“快生子”的谐音,图吉利,讨好口彩。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皇帝说,没有抬头看她,“我嫌人生太凄凉,非要拉你作陪,目前看来,似乎是害了你。”
这么的,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万岁爷不让她走,那天她提过上热河去,他再来庆寿堂,面对她总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大概很怕她再提吧,拽着她东拉西扯尽打岔。难为他想取悦她,说一些他不擅长的东西,什么吞刀、耍叉、磕泥饽饽,都是天桥上的买卖,和他离得十八丈远呢,难怪说得生涩不趣致。
嘴上抹蜜,那么多心眼子还说都听他的!皇帝苦笑着捏她鼻尖儿,“素以,我多想就咱们仨,可惜不能够。你准备好,要是个小子,抱走是一定的,不过当月我就晋你的位,到时候你借着由头能多些机会看哥儿。至于皇后……这阵子你也瞧见了,风吹了都能倒,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她毕竟跟了我十来年,也不能完全的不顾念。孩子先让她养着,算了了她的一桩心事。她这辈子不能生养,吃的药堆起来几车,真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还没登基那会儿,她不知道听了哪个混账婆子的话,求了什么神仙庙里的香灰来,差点儿吃掉半条命。那时候我很生气,气她迂腐得过了头,可回过头来想想,她何尝不是个可怜人?你看咱们好好的,往后还能生。我答应你,后头的孩子全让你自己带,让你教他们熬鹰、写反手字、画老鼠娶亲。至于咱们老大,他肩上胆子沉,总少不得磨练。我对这一胎寄了厚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管他呢!素以摇着脑袋想,那些东西都不计较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高高兴兴待产。每天绕着丝瓜架子走一圈,哪根窝丝原来在什么地方她都知道。某一天看见架子顶上开出一朵花,她都要仰脖子瞧半天,叫跟前人都来欣赏。
敞开了说,效果还不错。他没点透,但是素以心里有了底,只要是男孩儿,一个亲王的衔儿跑不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办?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奢求了。人心不足,什么时候才是头?
月底的选秀素以没露面,据说参选的秀女在阅是楼供皇后和四妃挑选。初选里头留了五十面牌子,这五十人里再挑拔尖的,轮着走几轮,到最后待封的大概能有十几个,到时候是晋位还是赐婚,全得看帝后的意思。
正琢磨呢,兰草进来咬耳朵,“刘嬷嬷带人挖喜坑来了,主子过去瞧瞧?”
外人眼里他一路高歌,应该是花团锦簇的。人间帝王,要什么没有?可是总有一处那么冷清,摸不着,也填补不上。素以知道他的心,摇摇头道,“您别这么说,能跟着您,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只是有一桩,我自己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和您开口。宫里易子而养是老例儿,您知道吧?”
岁月静静的,水一样的流过。不在乎得失,未必真的就失去了。他替换下来的衣裳四执库都收走了,桌上只留下七事和一个扇袋。她搁下鞋样子远远的看,觉得那个蜜合色的扇套儿配天青的穗子不好看,等她得了闲儿,打个玫瑰紫的大约更相称。
她小心翼翼的审视他,皇帝嘴角微沉,“是,我知道。”
至于万岁爷呢,做得比前阵子好多了。早晨上朝听政,散了朝南书房进日讲批折子。中晌吃过午膳到庆寿堂来歇觉,她伺候他上床,自己坐在窗下的杌子上挑花样。偶尔抬头看他,他睡得沉沉的,梦里的面容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