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暑煞(第1 / 2页)
若是放在以往,谁家有孩子出生,村子里的人肯定要登门贺喜,顺便讨上两个红鸡蛋,可我爷爷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第二天就将我抱到了冢山。
那是1986年的阴历6月中旬,才刚入三伏,热浪就以劈头盖脸之势涌进了黄土坡深处。
早在坝子河干透的第二天早上,我爷爷就带上大伯和三叔、四叔,在干枯的河道上架起了木桥,并在河对岸的冢山上栽了一棵槐树苗。在我出生的前几天,他们又在冢山的背阴面建了一座茅屋。
憨娃子的躯干被强行掰开,之前埋在胸口的脸也露了出来,只见他眉毛上扬,眼角却向下弯着,像是在笑,可嘴角也是一副用力向下咧的样子,人只有在痛哭的时候,才会这么咧嘴。
据我爷爷回忆,那段时间,就连屋檐底下的阴凉地里都憋着热气,人躲进去,不光感觉不到半点凉意,喉咙也像是被人卡住了似的,想换口气都难。最热的时候,村口的界碑也吃不住热,崩开了一道半指宽的口子。
看到憨娃子这张似笑似哭,半阴不阳的脸,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只有我爷爷端着旱烟凑了过去,他扒开憨娃子的嘴仔细看了两眼,而后便闷闷地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老二家的媳妇儿……这是要生啊。”
坝子河这么一干,村子失去了抵抗热浪的最后一道屏障,霎时间成了火炉。
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人不多,但我大伯离得最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跑回家扎了三个草人,又趁着天还没大亮,将草人拉到村口的界碑下,烧了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既然不能走,那就只能继续熬了。
其实我爷爷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年的邪热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也想走啊,但又不能走,一旦全村人都离开了村子,那可是要出大乱的。
这一熬,就熬了整整一个月,一直到阴历七月中旬,村里闹出了人命——住在村西头的憨娃子死了。
每当有人说这话的时候,我爷爷只是用力皱一下眉头,可一句话都不多说。他是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人,只要他不表态,别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个憨娃子具体叫什么,因为爷爷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只提这么一个绰号,从来不说他的真名,这似乎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忌讳。
热浪刚进村的当天夜里,村西头的坝子河就在一夜之间没了水,这条河两百多年没断过流,可那天夜里,却连水带泥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是有人在河里放了一把猛火,不但蒸干了河水,还把整条河道烤成了一条只见黄土不见湿泥的干土沟子。
草人被大火吞噬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见亮,之后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天色还没等完全亮透,我就出生了。
我爷爷说,他在黄土坡上生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见惯了深沟大壑里的怪事,可每每回想起那一年的暑煞,心里头还是一阵阵地发紧。
说来也怪,憨娃子这么一死,我这么一落地,闹腾了一个多月的伏热就消了,就连断流的坝子河都回了水,只不过以前的坝子河是条小清河,如今的坝子河里,流淌得却是掺满泥沙的黄汤。
按说碰上这么个时令,热也是正常的,可那一年的伏热,却热得相当邪性。
这么个折腾法,神仙都受不了,更何况人呢?于是就有人提议,真不行大家一起搬出村子,到黄土坡外面去避一避,等到三伏过去了,再搬回来。
憨娃子的家正好就在坝子河旁边,而他的尸体也是在河道中被发现的,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头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整个身子死死蜷缩在一起,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只有到了晚上,情况才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久,第二天天还没亮,那股子邪热就重新杀回来了。
几个胆大的汉子合力将憨娃子的手脚掰开,才发现他抱在怀里的东西是一块冰凉的河底石,石面上竟也结了层冰晶,这么热的天,不管是憨娃子脑袋上的霜,还是石头上的冰晶,都没有融化的迹象。
身上裹着衣服,热气就顺着衣服间的缝隙钻进人的毛孔里,再顺着毛孔冲进五脏六腑,弄得人呼出来的气都是燥的。可要是光了膀子,又感觉浑身上下好像爬满了烫红的蚂蚁,又疼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