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蚀骨之痛(第1 / 4页)
令她失望的是,荀白水皱起眉头,并未附和,“娘娘,这样的话出口,对人对己皆是无益,即便是私底下,也请您不要再说了,若是不慎传到陛下耳中,对您和殿下有什么好处?”
萧平旌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算是想好了,他只是本能地找到一件自己应该做、也可以做到的事情,用以逃避眼前无法消减和承受的痛苦。
他的大嫂坐在离窗边不远的桌台前,正艰难而又努力地喝着一碗补汤。她大约仍然觉得反胃,总是喝上两口便停下来缓缓,偶尔还会用手帕捂住嘴,将眼中涌上的泪水强行逼回。
“是。孩儿觉得……大哥一直挑在肩头的重担,也是时候由我来背负了……”
萧平旌穿过朝南的侧门,止住院中侍女的通报,在檐廊的暗影下向室内看去。
萧庭生扶住香案,努力将自己老迈的腰身挺直,掩住眼底深处的悲凉,“既然你愿意,那就去甘州营吧……有东青在旁匡助,你也可好生历练。”
良久之后,萧庭生长长叹了口气,并未回头,“为父已经决定让你大嫂去琅琊阁休养,定了日子之后,你也出城送个行。”
侍立在门边的元叔没有出声通报,萧平旌也没有开口惊扰。他只是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跪了下来,视线凝在青砖地面上,依然不能直视上方兄长的灵位。
“是。”萧平旌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也并不意外,低低应了一声,“孩儿有一件事……想要禀告父王。”
庭院清寂,室内并无父亲的身影,只有值守的侍从肃立阶前。萧平旌大略思忖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祭院。祠堂的漆黑木门果然开着半扇,青布黑幔之下,萧庭生腰身微偻地站在香案前,正静静凝视龛位中新增的那方小小木牌,不知已经这样站了多久。
萧庭生雪白的眉须颤动了一下,似乎知道他将要说什么,“好,你说吧。”
从回返京城的第一天起,萧庭生为免儿媳睹物思人,已命她迁居南厢,除了扶风堂日常看诊外,还安排了两名熟知孕产之事的娘子随侍。蒙浅雪自己也是战战兢兢百般小心,生怕腹中血肉有什么闪失,对不起她离世的夫君。大夫说忧思伤身,不利胎象,她就日日夜夜地忍着,不敢落泪更不敢痛哭,越是这般如履薄冰,越是日渐消瘦苍白。
世子妃与二公子即将于同日离府的消息通传下去之后,沉寂已久的府邸总算稍稍忙碌了起来。打理行装、遣派前哨和挑选随行等事务多由元叔安排,萧平旌除了进宫陛见圣驾以外,所有的时间都在藏书楼中度过,理出了整整两箱书籍和图册准备带走。他以前是无爵无职的长林府次子,在京城素来没什么人特别留意他的行踪,但萧平章的逝去明显改变了这个格局,梁帝又特旨命兵部为他签发了临时节制甘州营的书令,再想和往日一样不受到各方关注,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萧平旌用颤抖的手抓起桌上的木盒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向门外。林奚奔流满面的泪水,庭院中老堂主的劝慰,还有杜仲跟随一路的护送,他统统都已经看不到也听不见,仿佛一片空白麻木之后的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形单影只地站在了长林府东院的中庭,茫然地注视着夜空,不知今夕何夕。
只不过有能力敏感察觉出最新动向的人,大多也都谨慎而又聪明。长林府正在重孝之期,承接亡兄遗志又是件值得嘉誉之举,无论内心深处有着什么样的思谋,至少明面上整个朝堂表现出了完全一致的支持。即使是荀皇后也只敢在屏退左右之后,在她的兄长面前抱怨了两句,“这才死了一个,就又送一个出去。老王爷是生怕北境的兵权落到其他人手里了吗?”
无可奈何也好,天意弄人也罢,至少在这件事情里萧平章做了他的选择,蒙浅雪做了她的决定,林奚也听从了自己的心意。唯有平旌……他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只能被动地承受结果,承受足以压垮他一生的重负。
次日正午,萧平旌用冷水浸洗过红肿的双眼,重新换了一套孝服,来到父王的主屋堂前。
“孩儿打算离开京城,到北境军中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半夜时分落下,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潮冷的水滴打在身上,直到透体肌肤寒凉,直到血液凝结成冰,才不得不绝望地承认,那个总是能找到他、安慰他、将他接回家去的人,这次已经不会再来。
萧庭生静默了片刻,徐徐回身,“你都想好了?”
萧平旌再也看不下去,几乎是仓皇地逃回了广泽轩,跳上庭前古树高高的枝丫,将自己埋身于枝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