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六(第4 / 5页)
多热的水啊!
炉火……
熊熊的炉火!
她觉得自己此刻身在两年前大山林中那顶帐篷里,泡在那只大铁桶里,又潜没到雪化的热水中去了……
突然,她的两只眼睛异常明亮起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站在面前。不是别人,正是他!她的他!
当她从沉睡中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炉火还在燃烧着,帐篷里依旧很暖和。她的毯子,盖在她的被子上面。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她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帐篷。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朝山下而去的脚印……排长郑亚茹和另外两个女知青跟车到山上来拉载最后一批物品。排长见了她的面,没跟她打招呼。她和她们共同往车上搬东西。
她并非由于过分敏感才觉察到,排长异常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你昨天夜晚一个人留在山上怕不怕?”“睡得踏实吗?”另外两个姑娘在排长不注意她的时候,一人一句,几乎是同时问她。
问过之后,似乎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相互交换着含意玄妙的微笑。她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她们,只是默默地一件接一件地往卡车上搬装东西。装完车,两个姑娘钻进了驾驶室,她爬上了卡车车厢。“排长,你坐驾驶室吧?我坐车厢。”一个姑娘见郑亚茹还站在车下,打开驾驶室的门,对排长讨好,但又空卖人情,并未跳下来。“不,我要坐在车厢上。”郑亚茹说着,爬上了车厢,坐在她对面的一捆麻绳上。汽车开动了。她和排长虽然面对面地坐着,却谁也不瞧谁一眼。
当汽车在下坡的山路上减慢了速度,排长忽然开口问:“他昨天夜晚,和你一块儿在山上?”犀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脸上。不待她回答,排长又说:“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和这句话同时说出的潜台词是:“你无法否认的。”她以同样的目光迎视着排长,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是的。”也附带着一句潜台词:“那又怎样?”“他……和你……睡一顶帐篷里?”完全是逼问的口气,但吞吞吐吐。“山上不就剩一顶帐篷了吗?”她故意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并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回答感到满意。“这一夜……你们是……怎么度过的?”“审讯吗?”“回答我,我有权利问你!你知道我和他是怎样的关系!虽然现在不像我们刚到北大荒的头几年那样……约束严格了,但对道德败坏的事连里还是要追查的!”排长羞恼了,语势中含着威胁。“无耻!”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你……”排长那张好看的脸扭歪了。她也被自己的胆量所震慑了,立刻将目光从排长脸上移开,茫然地瞭望着冬天的荒野和远山的银色轮廓。她内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汽车在公路上飞快地疾驰,她们时时被颠起来,碰撞在一起,彼此却再没说一句话……
回到连队,他几次迎面碰到她,都侧脸而过,不理睬她,严重地伤了她的心。一天,全连都在大食堂看电影,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连部守着电话,记录电话会议。她突然闯进了连部。他手里拿着电话机,吃惊地瞪着她。“我……我有话和你说。”“我在记录。”他生硬地回答。她扑到他跟前,一下子从他手中夺下电话听筒,使劲摔在桌上,大声嚷:“你……我恨你!”
啊!他到哨位来接她了。
她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搂抱住了他。
“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水太热了,真烫啊!不,冷……我真寒冷啊!我眼看就要冻僵了!抱紧我,抚摸我,吻我……我觉得我的双唇好像两块冰一样冻在一起了,用你的嘴唇融化了它吧!吻我,吻我,吻……”
其实,她一个单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而她感觉到了他的拥抱,他的抚摸,他的亲吻……听到了他的声音,像就是在她的耳畔喃喃絮语,又像是从相当遥远处,从太空对她呼唤:“晓芸,亲爱的姑娘!……”
“岂有此理!”他霍地站了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唇抖动着,目光盯着他,两只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那是从心底的感情之泉涌出的泪水。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张了几次嘴,才低低叫出她的名字:“晓芸……”他第一次在称呼她的时候将她的姓省略了。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别,别这样……”他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她却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冲动地双手捧住她的脸,疯狂般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额头……他的双唇封住了她心中的泪泉。桌上的电话铃嘟嘟地响着。他冷静下来了,朝电话机看一眼,替她拭干眼泪,轻轻将她推开。她,也理智了,难为情地背转过身。“喂,是我。我守着电话机呢!刚才……一个家属,和丈夫吵架了,对,两口子吵架。我已经把他们劝走了……”他已经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听筒。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扑哧笑了。他对她眨了眨眼睛。她凝视了他一刻,悄悄地退出了连部。第三天,他带着一队人到师部参加水利大会战去了。她,则留在了连队。一次长久的分离——两年半。通信是保持的,但仅仅几封,几封很短的信,他告知她水利会战的工程情况,她在信上对他讲述连队发生的种种事情……
再后来呢?再后来,再后来,再后来……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什么也不能够再回忆起来了。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