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第2 / 12页)
听着这话,雷东宝不由得想到宋运辉的烦恼,顿时理解了陈平原。“你们这些做官的,想做事的,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红眼,最没意思的是,我们只要傻大胆,早干一步,就能挣大钱,你们只有死工资。你们除了个官衔,啥都没有。”
“No,全错。我学数学。接触数论后我喜欢上数学,很多人说我是疯子。”
陈平原写下一个数字,举起纸给雷东宝看,见到雷东宝吃惊的表情,他叹声气:“我这年龄,错过这次去市里发展的机会,等这一届做下来,该去县人大养老喽,我这人也该过期作废喽。”
陈平原不耐烦地笑道:“东宝,你说套话不在行,还是趁早别讲,跟我说实话,你又想干什么大计划。”
在总厂,当他完成一件又一件任务,攻克一个又一个堡垒,他心中充满自豪。可是再多的自豪也无法让人屡屡饿着肚子唱山歌。饿着肚子唱一次两次,还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气短。后面一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雷东宝道:“向你汇报,去年跟你说的万头养猪场,我们做到了。我们还做到猪场的猪种档次在全省领先。今年赚了不少,还了银行不少,总之是大丰收。大家都要我来感谢县委领导的好。”
春节后上班,最令人高兴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中拣出一份来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说要给Mr.Song一个新年礼物,她果然将礼物送达。她把宋运辉给她的美国客户名单做了详细了解,给出一份略显稚嫩,却颇有章法的评价报告。她说,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评估生意对象时常用的办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红笔圈出两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哈哈哈”。宋运辉看了大笑,梁思申这是嘲笑他呢。可也惊讶,这红笔圈出的两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额不小,可以说是金州总厂的大客户,从来都是讲究信用,一点没有所谓皮包公司的低级倒爷样。难道国外的皮包公司与国内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后要Mr.Song猜猜她读什么系,宋运辉心说,会不会是现在国内最热门的经济管理,或者计算机?
“别瞎猜。”陈平原干咳几声,整整喉咙,“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年春节前后找我准没好事。直说吧。”
“这得花多少钱,不行,我们现在先发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点钱。”
宋季山夫妇在儿子家住得挺好,他们虽然来自农村,可知书达理,做事胆小而愿做无限牺牲,正好程开颜态度娇憨,个性随意,不计较小家庭里有别人进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务她来不及地欢迎,乐得不动脑筋。宋运辉忙,顾不上家,也正好扔给父母。于是家里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妇与程开颜三个人商量,大家还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儿,总是彼此谦让。人家两代住一起鸡飞狗跳,他们两代住一起挺和美。
陈平原想了好一会儿,道:“地可以批给你,贷款我也可以给你说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新村里面那么宽那么平的水泥路,你再给我延长点,伸到省道为止。你们村办企业不是很兴旺吗?有钱也不会把村子弄整齐点?怎么能让领导每次参观先走一段让你们拖拉机轧坏的机耕路?”
程家夫妇本来担心女儿吃亏,几天下来见女儿吃好睡好,脸蛋更是红润,这才放心。春节时候程开颜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厂子弟,不过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厂长摆出一张大圆桌,初一那天把儿女亲家都请来,好好吃了一顿。掌勺的是程母与宋运辉。宋季山夫妇看见程厂长这么个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亲家旁边,以他一向听领导话跟领导走的个性,这一顿饭他吃得极其辛苦,程厂长夹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奋力完成任务。好在程厂长还得照顾儿子的准亲家,否则宋季山得吃撑死。
“没办法,钱不够啊。总不能房子造好农民饿着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么也给我补批了吧,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村里现在也都在批。”雷东宝的意思是既成事实了,就跟谈朋友肚子谈大了,不结婚怎么行。
他看看时间合适,就越洋电话打给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里,接到电话,大约是非常意外,一句“Mr.Song”足足拖了十秒钟,从低音差点吊到High C。宋运辉哈哈笑道:“新年快乐。年夜饭怎么吃的?春节怎么过的?”
陈平原本想拿套话压住雷东宝,不让他胡说,到底他是县委书记,雷东宝是他手下村支书,不能让雷东宝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地道:“胡说啥啊,我小舅子做上处级干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见我就心烦。你还不是一样。”
梁思申简单说了一下,就调皮地问:“猜到我读什么了吗?猜到有奖,猜不到罚请我吃顿饭。”
陈平原听了既有同感,又伤自尊:“你别胡说,这种话也乱说,我们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
宋运辉道:“经济管理,计算机,或者跟我一样学化工?你女孩子不会读文科类吧?”
其实程厂长儿子的准亲家更拘束,本来就是一个厂的上下级,而且儿女又还没结婚,处境非常尴尬。反而宋季山夫妇的拘束比较不显。
陈平原狠狠瞪雷东宝一眼:“好,你说完了?我问你,不经批准私自占用农田是怎么回事?去年跟你说的这贷款你是怎么用的?你那小雷家村现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阴阳头似的,比全破的还难看,你怎么给我长的脸?你这样言而无信,还想让我帮你?上面都在问我怎么树的你这个典型。”
宋运辉初二早上与岳父一起去给水书记拜年,进去看到一屋子人,开总厂干部会议似的,有头有脸的都在,不由得大乐,那么多人在,他倒是不显了。可近中午时候,大家又都散去,个个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见。初二以后又是初四,一天中、晚两场,参加不尽的婚宴,送不完的贺礼,送得宋运辉荷包空空,心里吐血。贺礼雪片样地飞出去的时候,宋运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火车上虞山卿跟他说的那些话,以及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可想归想,他依然我行我素。
雷东宝“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说套话。你别插话,你一插话我更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得拿技术说话了。像我们养猪,这养猪学问大,有些人喜欢吃五花肉,我们就养腰身特别长的猪,有些人现在不爱吃肥肉想吃瘦肉,我们就养腿特别壮的猪,我们现在一分场、二分场、三分场养的都是不一样的猪,不能串种。卖出去也是不一样的价,那种猪腿特别壮的,卖给做出口的,价钱特别好,花一样的饲养成本,特别挣钱。年底时候又开动两条电缆设备,现在虽然还没开始好好挣钱,可已经前途一片光明。陈书记,你帮个忙,跟银行说一声,我今年贷款还不出,都压在电缆设备上了。”
因此他不得不问父母借点钱应急。他是领导,送礼当然得送大份,可是他与其他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家底厚实多年积累的老财主,他却是正需要花钱的时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钱,无奈之下只有伸手问父母借,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资又是为了照顾春节提前发了,宋运辉上班后到了二月十日,习惯性地想到工资,兜里却只有问妈借的几块钱。没钱的时候再想到来自虞山卿的诱惑,再看着虞山卿每天潇洒地从他办公室门前走过,满腔都是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