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明上河(第1 / 15页)
张咏乍然见到唐晓英,也不免吃了一惊,旋即闻见樊楼酒香,以为又是李稍派她来送饭食来,忙道:“多谢娘子。”
唐晓英默默走进牢房,将酒菜往地上摆好。张咏见今日的酒瓶不是往日未开封的陶器,而是一只精致的铜壶,酒兴大增,笑道:“这个更好了。一定是李家娘子知道我戴了手铐,自己开不得泥封。”当即抓起酒壶,直接对准壶嘴饮了起来。
唐晓英忙上前夺下,埋怨道:“张郎怎么可以这样饮酒?”将酒斟在漆杯中,奉给张咏。
唐晓英拿着筹来的五十两纹银,好不容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匆赶来相国寺东门大街上的长生库,交给主持长生库的僧人澄晖。
这澄晖是汴京有名的比丘,却不是因为修为高深有名,而是他身为方外之人,却娶了艳妓为妻,还自诩“快活风流,光前绝后”,以“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自况。本来宋法规定僧道娶妻者以通奸罪加一等惩处,然而禅宗世俗化,不仅僧道娶妻甚多,百姓也愿意嫁女贪图钱财。甚至还有风流少年踵门拜谒澄晖,表示愿意置酒参会梵嫂,成为京师笑闻。
澄晖一见银子便双眼发亮,喝彩道:“英娘好本事,居然筹到了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可是在樊楼搭上了什么有钱的主儿?”唐晓英也不睬他,只道:“长老,快些将丽华姊姊的借据还给我。”澄晖翻出借据,递过来笑道:“若是英娘缺钱时,只管来这里借,贫僧不算利钱。”
唐晓英“呸”了一声,收好借据出来,迎面撞见一群人来游相国寺,正是她昨晚在樊楼招待过的那群酒客,为首的名叫欧阳赞,是个回汴京省亲的富商。她虽然只是进出换酒,终究见过的客人多了,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古怪,明明是欧阳赞坐在上首,各人面色却最尊敬那坐在下首的姓韩的公子,如此刻意掩饰身份,就表明韩公子很有些来头。
唐晓英心里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那韩公子望去。那韩公子立即留意到她,认出她来,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只好点头回应。
一名狱卒自后面抓住犯人头发,迫他仰面朝上。两名文笔匠正手持尖凿往他脸颊上刺字,血流满面,刿目怵心。额头已然凿好『免斩』两个大字的创口,肉中揉搓了永不褪色的墨汁,伤口经火烧炙,虽不再流血,却在灯烛的映照下闪现出诡异的黑色,煞是扎眼。
古语有云:“黄河百害,唯富一套<a id="fn1" href="#ft1"><sup>[1]</sup></a>。”实际上,这句话并不十分准确。汴河的前身为通济渠,自隋代修通后,引黄河之水,成为南北交通的大动脉。到宋朝立国,汴河已经与蔡河、五丈河、金水河连接沟通,分走了黄河三分之一的水量,大宋一多半的财赋、百货都通过这条人工河流运输。可以说,汴京富丽天下,成为“天下之枢”的水陆都会,完全是依托在汴河之上。
洞穿全城的河渠不仅给汴京带来了四通八达的交通,还增添了绵绵不绝的灵动之气,条达辐辏,河流纵横,陂泽相连,一望无垠。然而水乡特色却并不能弥补它作为京师的重大缺憾——无三川之险,为四战之地,北方又有契丹这样难以消灭的强敌,无奈之下,只得举天下之精兵宿于京师,以兵来当山河之险。屯驻东京一带的挂籍禁军多达百万,堪称举世无双的最大兵营。
由于有交通之利,城南的繁茂商业区均集中在汴河沿线,其中又以州桥到相国寺桥一带最为繁华——香药铺、果子铺、金银铺、彩帛铺、珠子铺、温州漆器铺等互相交错,酒楼、饭店、鱼市、肉市林立丰溢。
相国寺桥的北面就是大相国寺。这里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故宅,寺庙始建于北齐,本名建国寺,唐初重建后,唐睿宗为纪念他以相王继位,特赐名为相国寺,并亲题“大相国寺”的匾额。塔庙高大庄严,庭院富丽宽敞,花木鲜整似苑,僧舍密如蛛网,被唐人李邕称为“人间天上,物外异乡”,其雄伟壮观名冠天下。
匆忙回来樊楼,阿图正在等她,将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交给她,道:“这就去吧。”唐晓英道:“是。”提了食盒,先来到楼后巷子的一间小房子里。庞丽华正守在女儿刘娥床前,愁容满面,泪眼涟涟。
唐晓英将借据取出来交给她笑道:“好了,借据拿回来啦。”庞丽华又惊又喜,问道:“英娘从哪里借到了这么多钱?”唐晓英道:“总之是遇到了好人,姊姊不用担心啦,这钱不用还的。”
庞丽华道:“当真?他到底是什么人?我要好好谢谢他。”唐晓英笑道:“人家做善事不留名,不希望你知道。好啦,这里有十两银子,是我向人借的,姊姊先替我收好。我房里床头柜子上还有几吊钱,你先拿去给小娥弄点吃的,我得去当班了。”俯身往刘娥额头轻吻了一下,这才出来小屋。径直来到浚仪县狱,自报是张咏的远房表妹,来送饭食。
宋代律令,监狱罪犯伙食均须由亲属供给,无人送饭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应钱财。唐晓英来探看张咏,也无人起疑,当下登记了姓名,进来牢房,第一眼见到高琼时,便愣在了那里。
狱卒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娘子可是认得这个人?”唐晓英迟疑问道:“他……他就是在博浪沙劫杀李员外商队的强盗么?”狱卒道:“就是他。原来娘子早已经知道了。”
由于唐代就已经是名扬四海的大刹,寺庙里大家云集,古迹众多——唐代“画圣”吴道子画有《文殊维摩像》的壁画;其同门“塑圣”杨惠之则留下了栩栩如生的净土院大殿神佛塑像。虽然岁月已深,然而金碧光彩,物象精神,精妙如新。
宋代立国后不久,太祖皇帝赵匡胤来到大相国寺礼佛,问及皇帝是否应该跪拜佛祖时,住持答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赵匡胤会心一笑,即成定制。大相国寺也成为钦定的皇家寺院,负责管理全国寺院、委派各寺住持。凡有帝王巡幸、生辰忌日、水旱灾异、祭祀大典,皇帝均要来到大相国寺举行祈祷仪式。甚至包括君主生辰庆祝、御赐外国使节等,也多假大相国寺举行。
皇帝时常驾临大相国寺,常人更是趋之若鹜,未第举子要来这里上香祷告,新科进士则来这里刻石留念,以至大相国寺不得不在东南隅的罗汉院辟了一座桂籍堂,专门供进士们延续唐代雁塔题名的风流雅事。
这一日正是清明节,正逢大相国寺的赶集日。赶集日定于每月初一、十五与逢八,一月五次,逢重大节假日也会开放。每逢此时,大相国寺便充当临时瓦市,完全对百姓开放,准许买卖双方在其中交易。百货物品,珍禽奇兽,无所不有。仅中庭两廊便聚集有一万人,是天下最大的商业市场、最有名的神庙集市——辏集人烟,骈阗市井,丰稔时年,太平光景。这正是大相国寺奇特的地方,出世与世俗巧妙地融合,却是相得益彰,丝毫不让人觉得别扭。
刚刚下完小雨,一切都淡淡的、湿湿的,空气尤其清爽。汴河上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或纤夫牵拉,或船夫摇橹。相国寺桥旁的码头更是停泊了许多满载货物的大船,脚夫们来回卸货,将这一带堵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