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风中逃亡(上)(第2 / 3页)
大概在一个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丰富、风景最美丽的时候,广袤的原野上黄的黄、绿的绿,远处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层林尽染,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之下比油画还要迷人。当时有几个从牧区来的女知青,到17号农场看望同学,按说兵团上有规定,不属于兵团的人不准接近边境,但是我们这个17号农场太荒凉了,山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所以排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几个女知青一看这地方的景色太美了,不由自主地陶醉在如画的风景之中,在荒原上走出很远。
排长离开之前反复叮嘱:“一旦遇上风雪,你们猫在避风的地窝子里,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地窝子虽然原始简陋,但是底下有烧地火龙的土炕,烟囱直通地面,烧热了呼呼冒烟。你们必须轮流盯着,绝不能让土炕里的火灭了,还要随时出去除掉积雪,以防地窝子的出口和烟道被埋住。你们没在北大荒猫过冬,不知道西伯利亚寒潮的厉害,千万不要大意,否则一晚上过来你们就全冻成冰坨子了!”
17号农场的位置十分特殊,正好位于北大荒地图上突出的位置,西北是漫长的边境线,东面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接壤,西侧同大漠草原临近,往南全是无边无际的沼泽湿地。当时的中苏关系极为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不过这一带全是沼泽湿地,人都走不过去,苏军坦克更是无法行动,所以17号农场没有后撤,留下的人仅有十几个。牧区来的几个女知青不知道危险,在荒原上越走越远,都快走到原始森林了。她们也是命大,没有遇到狼,反而在草丛深处发现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狗。小狗睁着两对黑溜溜的大眼睛,见了陌生人显得非常惊慌。女知青爱心泛滥,抱起来就舍不得撒手了,索性抱回地窝子,还准备带往牧区,没想到捅了一个大娄子!
连部又让留下几个人,负责看守农场的重要设备。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被选中留下,另外还有一位战友,也是个从北京来的女孩儿,她同样由于出身问题参不了军,才来兵团当了知青。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团的人也跟着这么叫。她作为全班唯一会使用电台的通信员,这一年也留在17号农场。原本还有另一个女知青,不过由于患上了夜盲,临时被调走了,团部没来得及再指派别的人员。因此留守17号农场的,就只有我和胖子、陆军、尖果这四个人。前些时候,转场的蒙古族牧民路过17号农场,有条黑色的大牧羊狗生下一条小狗,牧民们要长途跋涉带着刚断奶的小狗不方便,暂时托付给尖果照料,等转年开春再领走。小黑狗圆头圆脑,长得和小熊一样,冬季的北大荒万物沉眠,每天和小狗玩耍给我们增添了不少乐趣。而随着严寒的到来,在这片亘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之上,也将只有我们四个人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
整个17号农场的人数只有一个班,编制却按一个排,排长是头一批来北大荒屯垦戍边的军人,他对荒原和森林中的事情很熟悉,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吓了一跳,以为女知青们捡回来的小狗是狼崽儿,急冲冲跑过来看了一眼。原来不是狼崽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两只小狐狸,看样子生下来还没有多久。排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命令女知青们赶紧把两只小狐狸放回去,从哪儿捡回来的放回哪儿去!几个女知青软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长,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小狐狸,等长大了再放归森林。排长不通情面,麻虎脸往下一沉,将她们几个人带到外面,说明了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狐狸不是狗,养不起来,再说小狐狸丢了,大狐狸肯定要找,找不到就会报复。狐狸不仅报复心强也极其狡猾,千万不要自找麻烦。排长还吓唬几个女知青说,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他就要报告上级。女知青们委屈地掉下眼泪,只得准备把小狐狸送回去,怎知一进地窝子,才看见这两只小狐狸已经死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不适应环境。排长见状也觉无奈,野生的狐狸关进地窝子不死才怪。事到如今无法可想,只好让人把小狐狸远远地埋了。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妙,忙将木柴搬到头一排地窝子,放在最左侧的一间,枪支弹药则分发到个人。我暗中打定主意,今天夜里要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半自动步枪放在身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作怪,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陆军的体格十分瘦弱,来阵大风都能给他刮倒了,根本抵挡不住北大荒的寒威,闻听此言忙说:“不行不行,这么冷的天,我上哪儿找柴火去?我看我还是接着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今儿个我再给你们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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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对陆军说:“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你小子要是觉得讲故事辛苦,打明天开始你上外面捡柴火去。”
荒原上地窝子五个一排,底下有俗称“地火龙”的土炕相通,根据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不同的加热区域。当天半夜,我们关上地窝子的门,围在土灶前烤火取暖。尖果烤了几个冬枣,给每个人泡了一大缸子热腾腾的枣茶,又开始了我们的思想文化生活。陆军将雷锋同志的故事翻过来掉过去讲了无数遍,我们早就听腻了。我只好开始给大伙儿讲《林海雪原》,虽然我以前看过这本书,却只记得一小半,即兴发挥胡编乱造这么一通讲,讲的是“小分队奇袭奶头山,杨子荣活捉蝴蝶迷”,根本哪儿也不挨哪儿,倒也把胖子、陆军、尖果三个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说到后来,我实在编不下去了,于是留下陆军在当中一间地窝子守夜添柴,其余的人各自睡觉。
我们这个排地处荒凉,偶尔会在荒原深处看到一两只狼。据说以前还有狼群,但是经过前几年的打狼运动,狼群早让边防军给打绝了,剩下的狼已经很少很少了。有的狼为了活命,甚至会翘起尾巴装成狗,即使是这样,晚上也没人敢出去。如果白天遇上狼,允许用步枪打,兵团有兵团的纪律,可以用子弹打狼除害,但是不准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山鸡。我们排总共十来个人,那一年寒冬将至,连部下令撤走一批人员,因为天太冷地都冻住了,没有活儿可干,要等春天开了江才陆续回来。解放之前山里的胡子和放排淘金为生的人们,无不迷信于天相地相,通过观察山川江水的变化来趋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冻时,要站在岸上看今年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文开江指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过程缓慢;武开江指江上起鼓,大块儿的冰排堆叠碰撞,声势惊人,据说那是独角老龙用角划开。过去的人们相信武开江预示年头好,好年头必有好兆头,四方太平,五谷丰登,这叫“天有龙助”。所谓“一龙治水好”,龙多了反而不好。其实文开江说明春脖子长,意味着无霜期短,在这高寒的边荒,会直接影响农作物收成。
几个女知青惹完祸捅完娄子就走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狐狸要报仇盯上了17号农场,它通过气味认定,杀死两只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窝子里的那些人!
胖子一嘬牙花子:“陆军儿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你还想拿我们一把是不是?”
我连衣服都没有脱,直接钻进了被窝儿,半自动步枪和手电筒,都放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侧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响动。北大荒的生活单调枯燥,时间漫长得无法打发,而在脑海中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此时又忍不住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象着在一个破晓的黎明,几百万苏军如同滚滚铁流,在多个方向越过边境发动了闪电战,我们17号农场首当其冲,同苏军展开激战。虽然我英勇善战,带领胖子等人消灭了一波又一波敌军,可毕竟敌众我寡,胖子壮烈牺牲了,陆军被敌人俘虏了,这小子贪生怕死,不仅当了叛徒,还带敌军来抄我们的后路。我只好带尖果杀出重围,各个兵团和边防军在我的指挥之下,迅速施行战略转移。在会合后方的友军之后,我决定诱敌深入,一举歼灭苏军主力。我口叼卷烟,站在指挥部的军事地图前,身披大衣两手叉腰,一脸的凝重,警卫员送来的鸡汤我都没心思喝。最后,我睿智而又坚毅的目光,终于落在地图中部的太行山脉。太行山形势险峻,自古以来被视为兵家必争之要地,苏军以坦克为主的机械化部队,无法在此展开。我将指挥我军大兵团从三面围歼苏军,可不知怎么了,军事地图上的太行山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条巨龙,阴阳风水中称“山脉凝止起伏为龙”,龙者,善于变化,可大可小,能隐能显,能屈能伸,能飞能潜,太行山历来被视为中原龙脉,埋葬在此的帝王公侯,何止千百……我本来在想如何指挥大兵团歼灭苏军,但是脑中一出现地图,地图上山脉就会变成一条条龙脉。这也不奇怪,之前祖父让我死记硬背下他那本四旧残书,如今我想忘都忘不掉了,一条条起起伏伏的龙脉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不觉已至半夜时分,我在被窝里胡思乱想,一旁的陆军早已沉沉睡去,地窝子里变得冰冷拔凉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胖子的鼾声。我心知守夜添柴的胖子又他娘的睡着了,正想起身去同他轮换,忽听隔壁当作柴棚的地窝子中有轻微的响动,一听就是有人在挪动木柴。我心说:嘿!真他娘有鬼不成?立即睁开眼,用手一推陆军,又出去在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脚,对他们指了指柴棚的方向。胖子和陆军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紧紧跟在我身后,蹑手蹑脚来到外边,只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一条缝。我打开手电往里面一照,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的光束照到,顿时龇出尖牙,双眼放出凶光!
陆军愁眉苦脸地说:“兄弟是看过几本杂书,可在北大荒待了快一年,你们天天让我讲,我肚子里那些零碎儿早掏光了,实在没的可讲了,现编也编不出来呀!”
17号农场存放的木柴,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我们夜里前去捉贼,打开地窝子的门,发现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三个人稍稍一怔,随即醒悟了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咱还得先往前说。
其余的人撤离之后,我们四个人留守北大荒17号农场,每天除了外出巡视,最重要的就是用木材取暖。这个冬天冷得出奇,虽然还没下雪,但从西伯利亚刮过来的寒风带着冰碴儿,吹在脸上跟小刀子剌一样,根本睁不开眼,使人感到无法抵挡。眼瞅着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厚重的铅云从西北方向压来,我给我们这几个人分了工:尖果负责电台和伙食,等到寒潮到来刮起暴风雪,一两个月之内断绝交通,我们储存的粮食有限,万一不够吃了,打猎都没处打去,那就得活活饿死,所以每个人每天的口粮必须有定量;我和胖子的任务是生火添柴,以及外出巡逻,趁天气还好,我们要尽量多打几只兔子山鸡冻起来当粮食;陆军则负责文化生活,每天给大家伙讲一个故事解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