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风中逃亡(上)(第3 / 3页)
当时的知青管种地不叫种地,自嘲为“修理地球”。不过知青和知青不同,基本上分成两大拨儿,插队知青是去农村落户,户口落在农村,干的全是农活儿;另有一拨儿称为兵团知青,去到屯垦兵团,在边境上开荒,施行半军事化管理,环境也许比牧区、林区艰苦,但是可以摸枪,除了没有领章帽徽,和正规部队没有多大分别。
狐狸见了步枪,吓得心惊胆战,恨恨地盯了我们一眼,抹头飞奔而去。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因为狐狸逃得太快,等我们拉开枪栓再瞄准,对方早就跑没影儿了。老排长经验那么丰富,使用半自动步枪骑着马带着猎犬,追了好几天也没打死这只狐狸,可见其狡诈灵活非比寻常。它想出来对付17号农场的招儿,简直匪夷所思,让人防不胜防!今儿个让它跑了不要紧,我们这个冬天算过不踏实了!
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合称“老三届”。这些学生离开学校之后,无非三条出路,一是参军,二是上农村插队,三是接班顶替下厂当工人。在我们那个年代,对任何人来说,参军都是上上之选。我以为我根红苗正,又是军区子弟、毛主席的好孩子,入伍参军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我的家庭环境,也都让我认为我注定会成为一个军人,在解放全人类的战争中建立不世功勋,万没想到过不了政审这一关,稀里糊涂变成了“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同样命运的还有胖子和陆军。胖子是当年那位肉铺掌柜的后人,我们两家三代交情,从他光屁股穿开裆裤我就认识他了。陆军则是我和胖子的同学,近视眼,小白净脸儿,平时爱看闲书,爱贪小便宜,净出馊主意。既然当不了兵,工人阶级又不要我们,我们哥儿仨唯一的选择,不外乎“广阔天地炼红心,上山下乡当知青”。
正当此时,夜幕下突然跃出一个黑影。我们借着月色一看,分明是一条大黑狗,额顶生有一道红纹,头脸似熊,声如虎吼,斜刺里扑倒了狐狸,露出牙刀,张口便咬。那只大狐狸只顾向17号农场地窝子里的人报复,黑狗又是从下风口忽然掩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它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黑狗扑个正着,但这狐狸老奸巨猾,身躯灵敏,倒地之后并不急于起身,因为一起身便会让大黑狗顺势按住,它就地连续翻滚,等黑狗一口咬空,狐狸也已腾身而起。它看出大黑狗凶恶异常,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毫不犹豫地狂奔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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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垦兵团的生活十分枯燥,除了背不完的语录、写不完的“斗私批修”心得,我们排只有两个任务,一是挖土渠排干沼泽,二是军事训练及巡逻。挖土渠的活儿并不轻松,出工两点半,收工看不见,凌晨抹黑下地,天黑才回来,一天下来,一个个筋疲力尽累得半死,手上磨出的血泡都顾不上处理。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备荒的生产兵团都要装备武器,所以除了锄头、铲子等生产必备工具之外,全部人员都配发了枪支弹药,半夜三更还经常紧急集合,被排长从热被窝里拎起来武装拉练,为此没少闹笑话。有那么一次,又在深更半夜紧急集合,一声哨响,大家连滚带爬地出了被窝儿,全班十多个人一字排开。排长让胖子检查是否有人没达到战备要求。胖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挨个儿给我们挑错,先说张三背包没打好,又说李四武装带没扎上。这小子长脾气了,居然还批评我没系围脖,不符合实战要求,真打起来趴上几个小时,非冻坏了不可。排长认为胖子说得有理,正要表扬他,抬手电筒往前一照,差点儿没把排长鼻子给气歪了。原来地窝子里太黑,胖子不知是拿了谁搭在火炕上烘烤的长筒毛线袜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围就跑了出来,臭烘烘的黑袜底刚好围在他嘴上。
打这儿起,大狐狸经常围着地窝子打转,三天两头捣乱,把农场里几只下蛋的鸡全咬死了。排长也急了,知道这仇疙瘩解不开了,只要大狐狸不死,就会不断展开报复。17号农场虽然荒凉,却并非完全没有人迹,偶尔会有蒙古族牧民,以及在原始森林中出没的鄂伦春猎人经过。而无论是草原上的牧民还是森林中的猎人,都对狐狸十分敬畏,愚夫愚妇见到狐狸,往往会对之膜拜。在排长看来这都属于迷信,不过兵团有纪律要尊重当地风俗,所以他从来不打狐狸。如今被逼无奈,他向大兴安岭的鄂伦春猎人借来两条猎犬,带上步枪骑马追击这只狐狸。一连追了三天三夜,步枪和猎犬让狐狸疲于奔命,最后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消失在了荒原深处,再也没在17号农场附近出现。
17号农场的编制是一个排,实际上人数只有一个班,排长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伤残军人。他在长津湖冻坏了一条腿,从1953年就开始屯垦戍边,扎根边疆长达15年之久,对这片荒原了如指掌。我们这哥儿仨在连里团里乃至于师里,都是出了名挂了号的“难剃头”,说白了就是调皮捣蛋不服管,那也不奇怪,我们以前住在军区大院,首长见得多了,是立志要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当司令员的主儿,区区一个生产兵团的排长怎么可能指挥得了我们?不过我还是很佩服我们这位排长,因为他有一肚子深山老林中的故事,让人听了上瘾!
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声,再次向前跃出。它这一跃后发先至,势如猛虎。狐狸应变奇快,发觉势头不对,电光石火间一个急转,又让黑狗扑到了空处。这几下兔起鹘落,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把我们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尖果听到了外面的响动,也拎着棍棒出来查看,见到此情此景,同样惊得呆住了。月光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之上,大黑狗和狐狸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
大伙儿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承想狐狸趁17号农场人员减少防备松懈的机会偷偷溜了回来!它似乎知道半自动步枪的厉害,不敢正面出现,暗中把人们储备过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我们再晚发现几天,大风大雪一来,就得眼睁睁地等死了。都说狐狸狡诈阴险,没想到会狡猾精明到这种程度,真不知道狐狸是怎么想出来的,它居然明白地窝子里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没了木柴全得冻死!
农垦三师的驻地临近内蒙古中俄边境,此处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接壤,北宋时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渔猎为生,后金八旗也是从这里发迹,龙兴入关建立了满清王朝,然后把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护了起来,打猎、放牧、种地都不允许,千百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古老蛮荒的状态。从五十年代开始,才有屯垦戍边的兵团前来开荒。兵团以师团连为单位,各有各的区域。我们在参加了简单的军事训练之后,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凉的17号农场,隶属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垦三师。说好听了叫农场,实际上连座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在荒原上掏几个洞,上面用树枝编个盖子,再遮上两层苫布,这就叫“地窝子”。吃住全在这种地窝子里,冬天冷死,夏天热死,一下雨就灌汤,简直不是人住的,胖子的游泳就是在这儿学会的。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刚这么一打愣,老狐狸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地一下,从我们三个人的头顶上蹿了过去。它体型虽大,却轻捷灵动。等我们三个人回过神儿来,狐狸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们身后数丈开外。
我们三个人当然选择后者,虽说生产兵团也有政审,终究比正规军宽松。几经周折,我们进了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农垦三师机枪连。没到北大荒之前,哥儿仨想得挺好,原以为有乡村有田地,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军事化的兵团还有机会打枪,骑马挎枪巡逻在漫长的边防线上,那多带劲?可是到地方一看,眼泪好悬没掉下来,眼前的景象,真可以说是“千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莽莽苍苍的沼泽湿地不见尽头,又有兔子又有狼,住的全是地窝棚。这一年刚好是1968年。
虽说我们家祖上是靠打狐狸发迹的,我却从不相信有什么成精的狐狸,但是这只狐狸真快成精了,居然会钻进地窝子偷木柴,这是存心想要我们的命啊!倘若让它从容脱身,往后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我刚想到此处,胖子已然转回身去,端起步枪就要射击,结果忙中出错,枪栓还没拉开,他手忙脚乱地去拉枪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