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马殿臣(上)(第1 / 5页)
放山有个规矩,一个人去可以,那叫“单撮棍儿”,三五个人结伴也成,还有好几十人结成参帮的,唤作“拉帮放山”,却最忌讳二人同行,以免两个人中有一个见财起意,下黑手害死另外一个,近似于关内“二人不看井,一人不进庙”的说法。马殿臣一行三个人,没犯这个忌讳,出门上路也不用收拾行李,穷得仅有一身破衣烂衫,白天当衣裳穿,夜里当被子盖,死了一埋又是装裹。简单地说吧,他们仨一路要饭奔了山海关,这几年朝廷开禁,混出关去并不难,出了关一边打听一边走,不一日来到长白山脚下。进山一看三个人都见傻,先前想得容易,以为但凡出来折腾折腾也好过在老家饿死,万一挖出个大棒槌,下半辈子可以足吃足喝,买田置地娶妻生子了,却忘了一节——隔行如隔山。你别看棒槌天生地长,挖出来便可换钱,其中的门道那可太深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们三人绑一块儿这几百斤肉没长一根会挖棒槌的筋,连棒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不会“喊山”,还以为随便一溜达就能让棒槌叶子绊个跟头呢。
马殿臣心说“来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毕恭毕敬跪下就准备给财神爷磕头。胡同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面前。马殿臣这才看清楚,哪是什么降世的财神,从头到脚一身死人装裹,一张大脸比白纸还白。一怔之下,对方伸出手抓过来,眼看拽到头上了,马殿臣惊呼一声:“妈的妈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却跑不了,这是条死胡同,身后的山墙有一丈多高,没地方蹬没地方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临时抱佛脚,也不知有什么用,按卖馄饨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说来奇怪,筷子扔了过去,但见那恶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书中代言,何为“喊山”?说白了是参帮口中的行话,等同于江湖上的“唇典”,但是迷信色彩很重。因为棒槌近似人形,又极其罕见,按民间的迷信之说,什么东西有了人形,那就是吸收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年久即可成精。好比几个人进山挖棒槌,一边走一边商量“咱们奔什么什么地方去,听说什么什么地方有棒槌窑”之类的,这话让成了形的棒槌听见,它便会躲起来,你还怎么找它?进了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诸如此类,有很多忌讳。马殿臣这仨满不懂啊,正应了那句话,醋碟儿里面扎猛子——不知深浅。
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进了胡同,心说:这卖馄饨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吓唬我,几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寻思等我捡了狗头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馄饨,顺便把筷子还给他,看他怎么说。说话行至胡同尽头,也是一道山墙,墙壁高耸,挡住了灯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于什么都瞧不见。马殿臣蹲在墙根下边等财神爷,约莫过了一个更次,正犯困打盹儿呢,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两旁房脊之上的瓦片“哗楞楞”作响,他发觉身上一冷,一抬头见从胡同口进来一位,看不清长相,但是穿得宽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一连在山上转了几天,棒槌叶子都没见到半片。这天晚上三人找了一块空地,笼起火来歇宿,腹内空空难以成眠,只好围在篝火前聊闲天儿,无非说些穷光棍儿发财的白日梦。篝火可以防止野兽靠近,却引来了无数的蚊子和小咬儿。时下正值秋季,蚊虫逮着活人往死里叮,山里的蚊子叫海蚊子,个儿大嘴长,叮上一口又疼又痒,难受劲儿往心里钻,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三个人挨不住这个咬,想起艾草燃烟可以熏虫,只好起身去找,忽听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是什么东西,听来为数众多。哥儿仨仗起胆子过去一瞧,竟是无数又大又肥的林蛙,黑压压的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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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听出来这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他在坟地捉住的黄妖,抬头一看房梁上空无一物,不知此妖躲在何处。他牙关一咬狠下心肠,来了个充耳不闻,添柴鼓风只顾烧火。梁上那个声音开始出言恫吓,又破口大骂,爷爷奶奶祖宗八辈儿,什么难听骂什么,还咒马殿臣以后发了大财也留不住,到后来惨叫哀号之声不绝于耳。马殿臣置之不理,直烧得砂锅滚沸,但听得“噼啪”一声响,锅盖摔在一边,锅子裂开流出污血淌了一地,恶臭之气扑鼻,梁上声息皆无,其怪遂绝。
上回讲到马殿臣稀里糊涂走到一个大坟圈子,无意之中捉了黄妖,却上了黄妖的当,好悬没让鬼掐死,多亏遇到了高人,给了他一把朱砂筷子,这才保住了性命。前文咱们说过,马殿臣有仇必报,不可能凭空吃哑巴亏,一狠心把黄妖除了。黄妖死前咒他心黑手狠,以后发了大财也留不住。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马殿臣可不这么想,他口上称是,别过卖馄饨的,一路小跑回到破庙找了一个砂锅,跟娘扯谎说有大户人家搭棚舍粥,咱这儿离得远,明天再去怕来不及,今天在那附近对付一宿,明儿一早去讨粥。为娘的也没多问,马殿臣说罢揣上珠子,抱起砂锅出了城。山东境内连年灾荒,好多人家都跑没了,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马殿臣找了一处没人住的破屋子,把砂锅放在土灶上,捡拾枯枝烧火,等锅里的水滚了,掏出珠子扔进去,又用两块砖头压住盖子。忽听屋梁之上有人说话:“你快把火灭了,咱俩还有个商议,这次我保你发财!”
咱们这段书叫“马殿臣除妖”,相当于“马殿臣三闯关东”的一个引子。有人说马殿臣哪儿都挺好,但是打小心狠手辣,不合天道有损阴德,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因果相偿,反正除妖之后,马老夫人一病不起,死在了破庙之中。马殿臣没钱给娘买棺材,只得用草席裹尸,在城外找块荒地埋了。从此之后,马殿臣一个人乞讨为生,孤苦伶仃倒也了无牵挂。城中还有很多小要饭的和他一样,东家讨口剩饭、西家要口残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走街串巷到处受人欺负。马殿臣经常打抱不平,替这些小要饭的出头,久而久之成了小乞丐的头儿,远近小要饭的听说马殿臣讲义气,纷纷前来投奔。他手下的小乞丐越来越多,白天分头出去讨饭,晚上聚到城隍庙过夜,讨来的吃食无论多少,都交给马殿臣,再由他分给众人,大伙儿都挨不了饿。
马殿臣生来胆大包天,从没怕过什么,憋着能发财,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进这条胡同。卖馄饨的劝不住他,只得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叹罢收起馄饨挑子回家,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寻思虽然非亲非故,这毕竟是个孩子,还是救他一命吧,于是叫住马殿臣,从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给他说:“你且听我一句话,对与不对你也不吃亏。攥上这把筷子进胡同,万一遇上凶险,你就扔筷子,可别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记!切记!”说罢担上馄饨挑子,摇摇晃晃地去了。
关外将林蛙称为“哈什蚂”,这东西身上的肉好吃,也不咬人,捉到肥美的林蛙与山鸡放在一个锅里炖,喝酒下饭再好不过。按说这种东西没什么可怕的,可什么也架不住多,成千上万的哈什蚂,铺天盖地地涌将来,看得马殿臣他们三个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们也不认得这是哈什蚂,还当是河沟子里的癞蛤蟆。张仁一向胆小,惊呼一声掉头跑进了密林。马殿臣和赵义一看他跑了,只得跟在后边,怕他落了单儿又迷了路有危险。此时大群哈什蚂开始围歼被火堆引来的蚊虫,由于这玩意儿实在太多,拥上来将火堆都压灭了,冒出阵阵浓烟,腥臭之气传出去好几里。马殿臣和赵义跑了一阵子,却不见张仁的去向。
卖馄饨的奇道:“等人?小子别说我不告诉你,城隍庙这条胡同一丈多宽,为什么叫六尺道?因为这是条阴阳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阴风阵阵,更何况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进去不是找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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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觉得卖馄饨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去干什么与你何干?随口应付道:“我上里面等个人。”
马殿臣不敢隐瞒,把自己在坟地里遇见那个会说人话的东西,指点他来捡狗头金,让他在这儿等财神爷,怎么来怎么去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卖馄饨的眯起眼想了想,告诉马殿臣:“你在坟地逮到的东西是黄妖,不是狐狸也不是黄鼠狼子,不在五大仙家之内,没多大道行,仅能口作人言,无从脱化人形,不然也不会让你用面口袋子套住。”马殿臣听得火往上撞,心里这个气啊!这东西也忒坏了,敢情是骗我去城隍庙送死,多亏有卖馄饨的高人相助,否则我已然死了多时!马殿臣心知卖馄饨的是位异人,便求他指点个报仇的法子。卖馄饨的说:“除此黄妖不难,你把它口中吐出的那个珠子放到锅里煮,尽可以要了它的命,不过冤仇宜解不宜结,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久后定当发迹,这么个东西害不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还是留下三分余地为好。”
花子头儿可不好当,那个年月穷人太多,仅仅一个县城,要饭的不下几百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光棍儿汉,论起争勇斗狠,谁也不比马殿臣㞞,为了抢地盘要饭,时常发生冲突,为了半拉窝头人脑袋可以打出狗脑袋来。马殿臣可以在县城立足,凭的是规矩。他手下一百多个小要饭的,大多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闲七杂八各色人等皆有,难免有几个歪毛儿淘气儿的嘎杂子琉璃球儿,为了不让他们惹是生非,马殿臣定下几条规矩:到外边只能老老实实要饭,不许给别人添堵、不许坑人害人、不许小偷小摸、不许调戏大姑娘小媳妇儿。谁要是敢不守规矩,轻则一顿狠揍,重则打折一条腿,扔出去自生自灭。那位说都是些要饭的孩子,怎么能坑人害人给人家添堵呢?这是您有所不知,过去成规模的丐帮,别说是老百姓,连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不敢惹他们,就怕这帮人来捣乱。你比如这家员外爷给儿子娶媳妇儿,必须在头一天把像马殿臣这样的花子头儿先请来,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再多给几个钱,让他手底下的小弟兄们别在正日子来捣乱,如若给的钱多,他们还能在门口帮忙维持。倘若不然,这帮要饭的是不敢闹事,却也能让主家恶心半年,怎么说呢?主家转天办喜事,头天夜里派人给大门上均均实实刷上一门的粪,您觉着够恶心了?这还都是小打小闹,再不然给你弄俩“肉帘子”挂上。什么叫“肉帘子”?那个年头死孩子多,民间有个迷信的规矩,死孩子不能进祖坟,大多扔在乱葬岗子大水沟,这帮要饭的可不忌讳,到那儿捡俩死孩子,用绳子绑住两只脚,头朝下往这家大门上一挂,你说主家还怎么接亲?马殿臣不一样,从来不让手底下人这么干,哪怕少要点儿要不来,也不愿意缺这份德。他虽是个穷要饭的,但是最重脸面,不想挨这个骂,因此旁人都高看他一眼。
卖馄饨的打量了一下马殿臣,点点头说:“行,你小子命还挺大,真在胡同中待了一宿?”马殿臣心知卖馄饨的是位高人,双手捧起筷子恭恭敬敬还给人家,又将半夜遇上的情形一五一十这么一说。卖馄饨的见马殿臣又冷又饿,说话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舌头直拌蒜,当下给他盛了一大碗馄饨,撒了不少胡椒面儿。马殿臣也不客气,稀里呼噜、连汤带水把这碗馄饨喝下去,出了一身透汗,肚子里有了底,方才觉得还了阳。卖馄饨的对马殿臣说:“城隍庙是什么去处?这地方鬼比人多,没有这朱砂筷子,我也不敢在此地卖馄饨,可我之前怎么说你都不信,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你非进这条胡同干什么?你要等的是什么人?”
马殿臣在县城占了一块地盘,手下有一百多个小要饭的,平时也不用他出去要饭,闲来无事成天拜师傅练把式,寒来暑往春去秋还,树叶子绿了几回又黄了几回,不觉已是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这一年又发生了大旱,旱得河里跑马、石头冒火、土道生烟、庄稼地拔裂,县城中的老百姓都饿死不少。马殿臣一看别在这儿等死,把手底下人都散了,让大伙儿出去逃难,各寻各的活路。他见别人都走了,心想:我去哪儿呢?以前听他娘念叨过,那一年也是大饥荒,他爹马成只身一个人去关外挖棒槌,从此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是让官兵抓住砍了脑袋,还是在深山野林中被野兽吃了。马殿臣左思右想,倒不如我也去关外闯一闯,反正穷光棍儿一条,死在什么地方不是个死?他将手底下那一百多个小要饭的全打发走了,身边还有俩过命的穷朋友,平时经常在一起混,一个叫张仁,一个叫赵义,这二人也决定跟马殿臣走。关外虽然山高路远,却是大清龙脉所在,地广人稀到处是宝,老林子里的獐狍野鹿、各式山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兔子往腿上撞、山鸡往饭锅里飞,从河里舀瓢水也能带出两条大肥鱼,不过真想发大财还得说是挖棒槌。哥儿仨商量定了,说走就走,也没什么牵挂,一同到关外放山挖棒槌。
马殿臣暗道一声“侥幸”,心下将满天神佛谢了一个遍,再看那鬼退开七步,随即又走上前来。马殿臣只好再扔筷子,这一人一鬼在胡同中周旋开了。他这一把筷子扔了捡捡了扔,直至鸡鸣四起,天光放亮。马殿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过了半天才爬得起身,捡起地上的筷子,一步一挪出了胡同,见那个卖馄饨的刚来,急忙抢步过去跪下磕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