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限(三)(第1 / 1页)
虽然对于那人说的那些关于自己不会死的话,雍正是根本不相信的。但是此时此刻,雍正心里却又燃起一丝模糊的希望,他希望那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人真的会撑过这关,好好的活在他身边。尽管这希望万分渺茫,但雍正却不愿就此放弃。
直到暮色昏黄,层层叠叠的晚霞盈满了整个天空,红色的霞光映照在那人雪白的面容上,雍正转头凝视着那人冰冷惨淡却依然俊逸清雅的面容,轻轻的碰了碰那人的额角,在那人耳边轻声道:“暮色很美,不想起来看吗?”
御医低头颤抖不敢言。
雍正伸手揉了揉额头,皱着眉,再次冷声问道:“说,还有多久?”
御医们被帝王的冷声质问吓的几乎破了胆,又想到这即将出口的答案,更是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晃晃荡荡的迟早会掉下来。但毕竟不敢不答,于是小声怯懦道:“怕是……过不了今晚……”
雍正听后默然半晌,终是挥了挥手,斥退了殿中的御医及侍从。
若是死亡不可避免,那么,他想静静地陪那人走完最后这段路。
直到很多年后,曾在奉辰苑侍奉过那位主子的御医侍从们依旧无法忘记那黑暗惊悚胆战心寒的一天。
原本在皇上陪着那位主子外出观景后,殿内众人便皆被奉辰苑外的侍卫看守了起来,他们尽管暂时没有被关押,但却不被允许走出奉辰苑一步。
这些日子来,众人心中皆对心思莫测、喜怒不定的冷面帝王恐惧至深。原本他们也捉摸不透皇上心里到底对那位主子是个什么主意,但是看着今日皇上在得知那位主子病重后的愤怒和着急,对那位苍白病弱的主子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心疼,甚至纵容允许那位主子走出奉辰苑,还亲自陪着去做那位主子想做但皇上心里其实却并不认可的事情。这样的恩宠纵容是宫中其他主子们从未得到过的,无论是曾经宠冠后宫的敦肃皇贵妃,还是如今深得圣心的四阿哥,亦或是帝王的至亲手足怡亲王,皇上虽然也会给予他们恩宠,但是却从不会僭越帝王臣子应守的份际,更不会违制违例的恩宠纵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尊重那位主子的想法,哪怕在皇上心中对那些想法其实并不认同。
更何况皇上虽然已将那位主子从宗人府移送到了奉辰苑,并惩治更换了一批宫人,对其饮食起居照顾得也细致了很多,更是派出御医们为其调养身体,然而,事实上,那位主子依然是被皇上严密的控制和监视着,说到底,只是换了一个好点的地方圈禁而已。可是,今日,在得知那位主子病势危急、时日无多的时候,皇上竟然默许那位主子走出了奉辰苑,更加离谱的是,竟然还亲自陪着那位主子在宫中肆意行走。
御医侍从们无从猜透皇上这种匪夷所思甚为诡异的行为,但至少都看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若是那位主子有个好歹,皇上定然雷霆震怒,到时候他们这群人的小命怕也就要给那位主子陪葬了。
雍正坐在床边,默默的凝视着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的人。那人澄澈清明、流光溢彩的精致凤眸如今紧紧的闭着,总是轻柔浅笑的薄唇如今却褪尽血色,泛着让人心寒的惨白。
犹记得刚刚在御景亭中,那人与自己说着话,却渐渐有些精力不济。那人见自己神色紧张,还不忘笑着安慰自己,说是只是觉得困倦,想小憩一会儿,还叮嘱自己一定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将他唤醒,并且约定要与自己一起共赏落日夕阳暮色晚霞。只有雍正自己心里知道,当他亲眼见着那人清澈的眼眸缓缓闭合,只余细长的羽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青色的阴影,自己的心里竟是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失落,仿佛自己终于失去了一个原本就该珍惜、但却一直被自己忽视,如今却终于逝去的重要的人。
雍正缓缓的轻轻的握住了那人纤细瘦弱的手,十指紧扣,渐渐用力。只是这样紧握着那人的手,似乎便能够留住那人逐渐逝去的脚步。但是,不够,还不够。雍正突然从身后将那人抱起,紧紧的搂入怀中,脸颊轻柔的贴近那人的侧脸,透彻冰凉的触感、渐渐微弱的气息无一不让雍正愈加心痛。
雍正紧紧的搂着那人,尽管隔着层层华服,雍正依然可以感受到那贴近自己手掌的那人右臂上已经淡去的疤痕上泛出的灼热的气息,那是那人当年为了救他而负的伤。一时间,与那人相处的林林种种明晰鲜活的跃然眼前。那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臂挡住刺向自己的利剑,在自己向他道谢的时候却只是淡淡的笑着说:“因为你是我的四哥”。那人在自己将他逐出宗族、更改贱名之时,没有怒骂、也没有挣扎,只是默然的领旨谢恩,身影寥落悲凉。那人在生命垂危、时日无多之时依然向自己献计献策,日日辛劳只为自己多留一些可供参详的书稿谏言。那人用轻快却认真的声音对自己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尽一己之力,守家国亲友,盛世安宁”。那人用清澈明悟的双眸凝视着自己,那人语气愉悦的唤自己“四哥”。直到此时此刻,雍正忽然忆起一件被他有意或无意、又或是刻意遗忘了很久的事,他和那人,除了是对手、是敌人,更是手足、是兄弟。
雍正就这样紧紧的拥着那人,静静的等着,等着夕阳西下,唤那人起来,共赏暮色晚霞。
其实御医侍从们的担心并非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当两个时辰后皇上抱着已经陷入昏迷的那位主子冲进奉辰苑的时候,皇上那阴郁的脸色和暴戾的气息让侍奉的众人均不由自主的匍匐于地,身子不住颤抖,明明心里觉得彻骨寒冷却依然冒了一身的虚汗。在那一刻,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雍正无视着殿中瘫倒在地的众人,只是小心翼翼的抱着那人,将那人轻轻的放置在床上。又亲手替那人脱下外衣大氅,轻轻的探了探那人冰冷的面颊,又替那人盖好了锦被,并仔细的掖好被角。
雍正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那人床边,静默半晌后,终是唤御医们上前诊脉。
御医们胆战心惊、哆哆嗦嗦的诊脉后,皆面色惨白、身子瘫软的跪伏于地,声音颤抖的禀道:“回万岁爷,八爷他脉象微弱、五脏俱衰,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已近弥留,只怕是……醒不过来了……”
雍正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却依然感觉痛彻肺腑。雍正握紧了拳,闭目仰头轻轻一叹,声音暗哑的问道:“他……还有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