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出书版) 第2节(第1 / 5页)
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位,眼睁睁看着人家这一整套活,可比他们的花哨多了,不由得怔在当场,哑口无言。
鼎爷拖着长腔招呼一声:“给三位兄弟披红挂彩!”众混混儿将一床大红缎子被盖在傻哥哥身上,也得把大门口的三棒槌摘下来,可是钉子帽都砸平了,那还怎么摘?有几个心黑手狠的,拉住三棒槌的两条胳膊用力一扯,钉在门上的双掌豁开两个大口子,登时血流不止。三棒槌二目圆睁,鼻洼淌汗,咬着牙愣是一声没吭。他也不敢吭声,按混混儿的规矩,一旦呼痛叫疼,乃至于皱一皱眉头,那就算彻底叠锅,这辈子甭想在街面上混了。混混儿们又拿出两朵锦缎红花,要往徐老蔫和三棒槌身上挂。他们二位本是上门寻衅的,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已然栽到姥姥家了,岂肯再受一番羞辱?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可不管那套,不由分说将大红花挂在二人胸前,有刚从响器行请来的吹鼓手开道,四个混混儿带了几个卸船的民夫做帮手,一同抬起门板。傻哥哥趴在上边,盖着大红缎子被,歪脖瞪眼一脸傻笑。
姜小沫冷眼旁观,估摸着两边要大打出手了,也跟在傻哥哥后头去看个究竟。众人在徐老蔫和三棒槌的引领下,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直奔四合鱼锅伙。陈家沟子鱼市上人声鼎沸,谁也没心思做买卖了,看热闹的堆肩叠背挨山塞海,嘈杂声几乎盖过了锣鼓点儿,比出皇会还热闹。
四合鱼锅伙大寨主阚金鹏闻声迎出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混混儿,在大门口雁别翅排开。秉合鱼锅伙那四个混混儿的其中一个,将门板一角交给旁边的弟兄,腾出手来一抱拳:“有劳四合大寨主出门相迎!您这两个兄弟,给您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了。我们寨主爷的回帖在此,请您老过目!”说完掀去盖在傻哥哥背上的大红缎子被,斑斑驳驳红黄一片的烫痕,令人触目惊心。四合鱼锅伙的阚金鹏不动声色,撩袍迈步走下台阶,倒背着双手,低下头仔细观瞧。傻哥哥故意抬起头来挤眉弄眼,嘴里如同塞着破袜子,含混不清地叫道:“哎哟,这不是四合的大大大……大寨主吗?看见我背上的字了吗?这可是跟阎王爷拜把子——生死帖子!”阚金鹏喜怒不形于色,阴沉着脸说:“你这都快招苍蝇了,我得给你上上药啊!来人哪,取最好的外伤药来!”手下一溜小跑进去,转眼拿出来一包咸盐,并非炒菜用的细盐,而是腌咸鱼用的粗盐粒子。阚金鹏抓了满满一把,撒到傻哥哥背上,然后蹲下身子,拿手使劲揉搓。傻子脸色骤变,全身一阵哆嗦,但也只在一瞬间,随即哈哈大笑:“舒服,真他妈舒服!谢谢谢……大寨主赐药!”
混混儿讲究卖味儿、讨打,没有一把咬得住牙的硬骨头,甭想在锅伙中立足。阚金鹏一看是这意思,也就没再难为傻子,冲抬着门板的四个混混儿拱了拱手:“行了,替我跟你们大寨主说一声,回帖已然带到,咱就按他定的来,船上不见道儿上见!”
阚金鹏站起身来,冲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劳你们二位了!”又命人斩鸡头、烧黄纸,带着锅伙兄弟们轮番给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众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带着几分醉意,拧着眉毛瞪着眼,撇着嘴岔子,迈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门。
无数看热闹的跟在后头,众星捧月一般来到鱼市另一头的秉合鱼锅伙门前。徐老蔫站住了左顾右盼:“怎么着兄弟,今天咱哥儿俩卖一把,谁先来?”三棒槌双手叉腰高声叫嚷:“我岁数小,您让让我,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让我三棒槌露露脸!”徐老蔫一点头,道了一声:“请!”
锅伙不许关门,可不是没有门,秉合鱼锅伙的两扇大门左开右合。三棒槌伸展双臂,背靠着右侧门板站定。徐老蔫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一柄铁锤、两根大铁钉,就这两根钉子,绝对是铁匠铺里头一号的尺寸,四棱钉身戴圆帽儿,从上到下锈迹斑斑。徐老蔫把钉子尖搁在嘴里抿了抿,叼住其中一根,将另一根摁在三棒槌的手掌心上,然后抡起铁锤,一锤锤地钉了进去。钉完了左手,他问三棒槌:“怎么样兄弟,老哥的手艺行吗?”三棒槌撇舌咧嘴一挑右手大拇哥:“好活儿!”紧跟着将右手平铺在门板上,让徐老蔫接着钉这边。大铁钉子穿过皮肉掌骨,生生把个大活人钉在木门上,如同挂了一道门帘子,紫红色的鲜血顺着钉子与皮肉不住淌落。三棒槌面不改色,那根大铁钉子仿佛钉在了别人手上,还嫌不解恨似的大声招呼:“徐爷,钉结实了!”围观众人惊得张大了嘴,谁也不敢出声议论。三棒槌仍是说笑如常,满不在乎地告诉徐老蔫:“梳头梳到底,打辫打到梢,您老千万别对付买卖,再使点儿劲啊!”徐老蔫一咬牙一瞪眼,甩开臂膀“当当”两锤子,将两个钉子帽砸入了三棒槌的手掌。
四合鱼锅伙那边开香堂抽死签,早已惊动了秉合锅伙,按兵不动只等对头上门。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人此刻在门口一通折腾,屋子里马上冲出来几十号人,个顶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趿拉着鞋、敞着衣襟,凶神恶煞般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为首的穿青挂皂,迈着四方步,左边袖管里空空荡荡,正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绰号“立地鼎”的鼎爷——郝驷驹。天津卫尽人皆知,他那条胳膊是跟别的锅伙争地盘时,在滚开的油锅里捞胰子炸了个外焦里嫩,他又自己用刀,齐着肩膀头将熟透的胳膊削了下去,至今供在锅伙的条案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半截黑炭。混混儿最讲战绩,这条胳膊够他吹一辈子牛。这么一位心狠胆硬、敢切敢拉的大寨主,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让两个卖味儿的唬住了?当下吆喝一声:“兄弟们,来买卖了,出去迎客!”众混混儿轰雷也似应了一声,一个个飞天夜叉相仿,各自拔出匕首、短斧,“呼啦”一下一拥而上,紧紧围住了徐老蔫和三棒槌,看热闹的人们吓得一齐后退。
大寨主立地鼎走到门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啊!谁他妈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在我门上挂肉帘子?”
姜小沫在旁边从头看到尾,但觉后脊梁直冒寒气,合着大寨主收留傻哥哥当干儿子,足吃足喝地供着,只不过是为了拿傻子充死签。他心里头真替傻哥哥不值,可甭管怎么说,眼下这场架算是打上了,自己在暗处,阚二德子在明处,正是报仇的机会!
2傻哥哥当了一把人肉回帖儿,替秉合鱼锅伙压了对方一头,这个人也彻底完了。回到锅伙里拔出攮子,众混混儿合力把他搭到炕上,如同扔下一摊烂泥。鼎爷安排人给傻子治伤,又传下令去,把在外切锅拿秤的、拦河收钱的、摆渡掌船的兄弟们全叫回来“伺候过节儿”。这也是锅伙的规矩,聚众斗殴之前,所有兄弟待在一处同吃同喝,以往再怎么抠搜,到这会儿也豁出去了,保不齐就是最后一顿了,大酒大肉供着,油酥烧饼炖羊肉管够,吃完拿羊汤溜缝儿,“同丰永”的直沽高粱敞开了喝。同时备齐应手的家伙,诸如手刺、花枪、鸟铳、斧子、攮子、铁尺、关刀、匕首、齐眉棍、白蜡杆子之类,全摆在锅伙的院子里,这叫“铺家伙”,为了长长自己的锐气、灭灭对方的威风。还得跟官府打好招呼。再逐一告知鱼市上的鱼贩子、船老大,以及沿街各家买卖铺户:“老板、掌柜的,先给您赔个不是,三天之后我们要在这门口摆一场事儿,免不了耽误您一天的买卖。各位该关门关门,该上板上板,无论闹出多大的响动,您也不必出来张望,以免惊吓了您。”
转眼到了两大锅伙比斗的日子。当天午时,狂风卷着阵阵黄土,刮得天色惨淡,白日无光。陈家沟子一带的商号住家关门闭户,渔船鱼贩子也都没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看这个热闹?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鱼市,空荡荡的看不见半个人。两拨人马由远及近相向而来,都是一百多号光棍,高矮胖瘦,丑俊黑白,胖大的魁梧,矮小的精神,丑的如夜叉,俊的似潘安,白的像宋玉,黑的赛李逵,清一色的花鞋大辫子,斜腰拉胯晃着脑袋,拧眉瞪眼满脸的戾气,骂骂咧咧谁也不含糊。双方相距二十余步站定,也是兵对兵、将对将,没人安排,却似约定俗成。
四合鱼锅伙的寨主阚金鹏一脸阴笑,走上前几步,拱手说道:“鼎爷,四合、秉合两个锅伙,在一个坑里刨食这么多年,论交情也是不浅,有话我可就直说了。如今生意萧条,容不下两个锅伙垒灶了,陈家沟子鱼市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今后由我四合把持足矣。至于您呢,总归是上了年纪,犯不上再操这份闲心了,不如偃旗息鼓回家养老去。我也不会白了您,赶上三节两寿,必有一份心意奉上,包您老吃喝不愁。怎么样,有商量吗?”
鼎爷望天打个哈哈:“商量?你跟谁商量?帖子你下了,人马你点齐了,阵势你也摆下了,还他妈‘癞蛤蟆上供桌——愣充大肚子弥勒佛’?论着耍人儿的辈分,你是我侄子,我不能欺负你,你也别光拿嘴对付,既想卖那就头朝外,有心气儿你放马过来,咱爷儿俩比画比画,要么我这一百多斤归你,要么把你那一百来斤给我!”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点指阚金鹏叫阵。
徐老蔫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递上拜帖:“您客气了。在下是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门上那位兄弟叫三棒槌,我二人奉我家寨主之命,给您送来一封拜帖。”
鼎爷接过帖子草草一看,跟手扔在地上,哼了一声说道:“二位稍候,待我回书一封。”随即一招手,将歪着脖子的傻哥哥叫过来,说道:“傻儿子,瞧见没有?人家上门挑事了,你说咱该怎么应付?”傻哥哥别的不懂,锅伙混混儿摔打茬拉、争狠斗勇这一套他可全明白,一时间受宠若惊,烧包得五脊六兽,嘴角抽动了几下,泛着白沫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干爹,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有有……有傻子我在,轮轮轮……轮不到他们在秉合门口叫叫……叫板!”鼎爷一拍傻哥哥的肩膀:“行!冲你这句话,不枉干爹养你一场,今儿个该你扬名了,你意下如何?”傻哥哥双膝一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干爹!我我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说怎么舍,我我我绝无二话!”鼎爷一挑大拇指:“有样儿!”立刻叫来手下四个混混儿,清一色的二十郎当岁,腮帮子鼓鼓着,太阳穴努努着,胸脯子腆腆着,连屁股蛋儿都翻翻着,全是他的得力干将。鼎爷吩咐一声:“你们辛苦一趟,给我傻儿子摆个大谱,送去四合鱼锅伙!”
四个混混儿抱拳领命,端来一摞摞粗瓷海碗放在当院,又捧来几坛“老潘家烧刀子”,打去泥封揭开盖子,霎时间酒香四溢。锅伙里的大小混混儿,争着上前给傻哥哥敬酒。傻哥哥以往哪有这个台面儿?不觉血气上涌,连干了十几碗,喝得两眼发直,晃晃悠悠地拱手一拜,口中更加含混不清:“我爹和大伙儿拿拿拿……我当人看,我不能学狗叫唤,今天我也卖一把,给给给……秉合鱼锅伙争几分面子!”说完一仰他那不利索的歪脖子,又喝下一碗烧刀子,然后将酒碗一扔,摔了个粉粉碎,抹干净嘴头子,冲着领命送他的四个混混儿深施一礼:“四位大哥,咱走走……走动起来!”四个混混儿马上抬来一扇又宽又大的门板,傻哥哥脱光了膀子,亮出一身油亮的肥膘,又将裤子褪到腰下,撅着屁股往门板上一趴,伸开双臂,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吸足丹田之气,歪着头高呼:“求哥儿几个成全!”
鼎爷得在这个当口卖派卖派。甭看全是他的主意,却故作不忍之状,背过身去说了句:“手底下利索点儿!”那哥儿四个领命,各持一柄锃明瓦亮的攮子,俯下身来手起刀落,分别穿透傻哥哥的双手手背和两个腿掖子,刀尖插在了门板上。再瞧傻哥哥,身不动膀不摇,嘴里没有“哼哈”二字。下刀的其中一位叫了声好:“兄弟,你算有了!”傻哥哥梗着脖子,嘴角淌下几滴涎液,“嘿嘿嘿”几声干笑,咬着后槽牙说:“众位哥哥,这才哪儿到哪儿?要钉咱咱咱……就钉到底,别来个半吊子,让人家看看看……笑话!”四个混混儿齐声应和,取来铁锤、青砖,“叮叮当当”一通狠凿,将锋利的攮子钉入门板。刀口处鲜血飞溅,傻哥哥脸上仍挂着傻乎乎的邪笑,嘴角的哈喇子越流越多,洇湿了垫在脸下的辫子。
在鼎爷的吩咐下,又有小混混儿拎来一个火盆,冒着蓝红火苗的木炭当中,插着一根铁筷子。识文断字的鼎爷一只脚从傻哥哥屁股上跨过去,叉着腿站定:“傻儿子,你可趴稳当了!”话音未落,抓起烧得通红的铁筷子,横提竖点、撇捺弯钩,外带走之,龙飞凤舞地在傻哥哥背上写下一封回帖,约定三天之后,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决高下,谁栽了谁抱着脑袋从鱼市上滚出去。傻哥哥脊背上“滋滋”冒着白烟,一股子燎生肉的焦煳气息弥漫开来。傻哥哥提着鼻子吸了吸气,赞道:“香啊,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