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地下(三)(第1 / 1页)
苏执脑海中一片空明,筋脉中的那炙热气流每行经一处,但遇丝毫混浊之气,无不将之消解得无影无踪,便有如洗髓化生一般。而体外的热流仍在源源不断地渗入,如同千万条溪流汇聚成河,又流入江海,奔腾汹涌而流转四肢百骸。说时迟那时快,苏执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如闻威震天地的炸雷,体内真气已然突破任督二脉,至此天山心法的气决、心经已被他修习完毕。苏执霍然而起,顿感精神百倍,与之前相比仿佛判若两人。他狂喜之下,却并不知适才之大成,实是因为一来有师父宇文濯传功为基石,方可吸纳体外热流以为己用,二来有天山的无上内功心法指引,三则要归功于几欲置他于死地的炙热。这三者缺一不可,旁人穷尽一生也未必碰得上其中之一,而苏执在这等不见天日的绝境之中,反倒因祸得福,终于令他在武学修行的康庄大道上疾速狂奔,已到达并不亚于其师宇文濯的超凡境界。
当下苏执狂喜不已,却也未过多久便想到目前处境,有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他摸着烫手的铁门铁链,心道倘若龙池剑在手,未必便不能破门而出。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得高呼道:“前辈!姜大哥!”苏执连叫数声,却未见有人回应,只有那轰隆声仍然无休无止地响着。苏执颓然坐下,正当此时,忽闻远处传来一声异响,又似乎听到有女子呻吟。
苏执一惊,站起身来来凑到铁门前,运足目力望去,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黑影躺在地上,过了片刻,那人又叫了两声,显得甚为痛苦,只是在轰鸣声的掩盖下,苏执也听得不甚清楚,当下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大声叫道:“陆姐姐!陆姐姐!”那人似乎听到苏执的喊声,身子微微动弹,朝苏执这边爬将过来。苏执心中砰砰直跳,双目紧张地注视着那人。
但见那人艰难无比地爬近丈余,苏执借着微弱的光亮,终于能粗略辨别其衣着装扮。这一看不要紧,却令苏执狂喜不已,原来那人长发敷面,虽仍看不清楚面貌,但身材纤细,确是个妙龄女子,而且拖着黄色裙裾,赫然便是陆离昨日被擒之时的穿着!苏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想不到在这万念俱灰之时,竟然发现了陆姐姐的踪影。他急切地叫道:“陆姐姐!我在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叫唤,陆离却再也没有动弹,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看苏执一眼,想必是身上伤势极重。苏执心中又急又痛,抓住铁门使劲摇晃,他现下内力虽强,但铁门何等厚实坚韧?任凭他使尽全力,铁门犹自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苏执俯身拾起把柄锈迹斑斑的钝剑,暗自祷道:“徒儿无能,龙池宝剑为他人所夺,师尊在天之灵佑我以此钝剑,破开铁门!”但手中这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实在太不起眼,与龙池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苏执祷告已毕,实则全无信心。于是苏执气沉丹田,力贯铁剑,大喝一声朝铁链斩去,说时迟那时快,但闻“当当当”的几声响,腕粗的铁链并连同三根栅栏应声而断,切口整齐,如若削泥,再看剑锋竟是毫发无损,苏执又惊又喜,暗道:“莫非这柄铁剑竟然是斩金断石的宝物?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大步跨到另一张铁门前如法炮制,又轻而易举地将门打开。
当下苏执体内真气急速流转,长剑划过炙热的气流,强劲的内力直贯剑尖,发出“嗤嗤”的声响。转眼之间两人便已过了数十招,拨云剑法气势磅礴,雄浑大气之间又不乏精妙之处,那老者修为虽胜,一时倒也奈何不了苏执,身上衣衫反倒被剑气刺出不少洞眼来。
两人又斗了半柱香工夫,苏执渐渐觉得体内浊气渐生,内力便有些难以为继,剑势稍稍一缓,那老者何等眼力?忽地看准一个空隙,如一溜轻烟般向苏执飘身而来,苏执正是一招使尽、新招未出之际,但觉眼前人影一晃,急切间只将长剑硬生生地刺向对方咽喉,老者不慌不忙,扬手一拍,手掌打在剑身上,苏执右臂一歪,长剑从老者耳边掠过,斩下他一缕白发来,当真是险之又险。便在时,老者手掌已扣住苏执右腕,一股强劲的真气传将过来,苏执手臂一麻,五指发软,那老者掌心轻轻一转,已将龙池宝剑夺了过去。苏执心中一慌,那老者左手陡然伸出,手指在苏执胸腹之间连点几下,已封住他气海、神阙、中庭、紫宫数处要穴。苏执真气一泄、喉头一哑,登时软倒在地。
那老者将苏执擒住,亦是喘气不止,显是方才这一番大战亦令他内力消耗甚巨,身上衣衫更是被苏执长剑洞穿十余处,越发显得褴褛破败。过了半晌,老者目光扫过苏执,冷冷说道:“如此稀世宝剑却为虎作伥,暂由老夫替你保管于吾离冢中罢!”话音刚落,但见他头也不回,右臂一挥,但见剑光闪过,“哐当”一声脆响,龙池剑已插入石壁上的剑鞘内。苏执此时又是气急又是绝望,脑中只想着陆离休矣,全然顾不上细思老者口中言语。
老者又冷冷地看着他,神情冷竣,说道:“年纪轻轻,投靠逆贼!老夫怜你一身修为难得,却也不杀你,今日始便在铸剑炉前好生思过罢。”苏执急怒交加,苦于作声不得,双眼竟流出泪来。老者也不理他,抓住苏执胸口衣襟,手臂一甩,将苏执掷入左侧那间小屋,砰地砸在地上。便在此时,地板忽地隆隆作响,继而缓缓朝两边分开,原来竟是由两块厚达尺余的石板拼接而成。那老者抓起他掷出之时,已将内力透入苏执筋脉,令他浑身酸麻,半点劲也使不出来,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便滚落下去。苏执心中大慌,两眼一闭,身子急往下堕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气急慌怒交加,登时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阵哈哈狂笑传来,苏执霍然惊起,细听之下顿时怒火满胸,原来正是言达师和贺兰山二人,倏然间又听陆离凄厉的惨叫之声,苏执目眦欲裂,当即飞身跃出屋子,果见言达师、贺兰山领着众多黑衣人正站在不远处,陆离则被反剪双手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大片血淋淋的肌肤裸露在外,苏执心中大痛,高声叫道:“陆姐姐!”陆离转过头来,哭叫道:“执弟,快来救我!”苏执右手往腰间一探,却空无一物,方才记起龙池剑已然丢失。此时言达师、贺兰山和一众黑衣人也发现了苏执,皆看着他哈哈大笑。言达师俯下身子,左手抓住陆离的头发,右手抓住她的衣衫用力一扯,登时撕下一大片来,陆离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抵抗之力,只是尖叫不止。苏执双目尽赤,顾不得手无寸刃,疾步朝陆离奔将过去。不料方才奔出数步之远,猛觉脚下一空,身子便往下急坠,苏执骇然大惊,急往下看去,但见底下燃着熊熊大火,他掉入火中,烈焰从他口、鼻中钻入体内,炙烤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在剧烈的疼痛当中,耳边犹是传来陆离凄厉的惨叫之声。
苏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人跟前,急切地叫了声“陆姐姐”,便迅速俯下身子将她抱在怀中,那女子却不答,双臂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苏执借着微弱光亮,分开覆在她脸上的长发,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竟然便是姜胜吾的表妹柳云薇!
苏执连叫了几声“柳姑娘”,柳云薇却毫无反应,他急切间又将手掌贴在柳云薇后胸,将浑厚柔和的真气渡入她体内,过了半晌,柳云薇非但没有苏醒,反倒嘴角流出血来,苏执再仔细查探呼吸,方才发现柳云薇竟已经死去了。他努力镇定心神,寻思道,先前姜大哥带我来徐家堡时,已吩咐柳云薇先行回家,为何现下又有此变故?他见柳云薇背后衣衫破碎,粗看之下应是被雄厚的掌力震断了筋脉。苏执惊疑不定,一时不知所措。正当此时,顶上忽地传来几声细微的脚步声,此时苏执内力修为已臻化境,于四周的动静无不细察入微,当即高声叫道:“姜大哥!姜大哥!”候了片刻,无人应答,而那脚步声也再未响起。
苏执瘫坐在地,心中又是惊惧又是绝望,他自从潜入徐家堡以来,本是为搭救陆离,知只连陆离的影子都没见到,反倒令姜胜吾再陷敌手,柳云薇也不明不白地毙命,自己先是莫名其妙地与那四名明显并非守卫的怪人交手,继而又为那老者擒住,非但口口声声骂自己“魔头”“为虎作伥”“投靠逆贼”,而且将师父所传的龙池宝剑夺去,如今自己也被困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苏执暗道定然是那四名怪人见比剑不胜,故意故意设下圈套来困住自己。他越想越发恼怒,郁结之气囿于胸中,终于忍耐不住,挥起双掌奋力朝墙上拍去,只闻“砰砰”两声巨响,浑厚的真气在小屋里震荡,呼呼风声半晌方才息止。
苏执用力过猛,直震得双臂隐隐作痛,一时怒火攻心、情难自禁,急步返身走入被那铁门封锁的小屋,随手抄起一把亮晃晃的宝剑来狂舞不止,似乎唯有此法方可发泄胸中郁气。苏执浑厚的内力贯入长剑,丝丝剑气从剑尖激射而出,起先他尚是乱砍乱劈,过不多时竟不由自主地使出拨云剑法来,第一招“开宗明义”剑招刚起,便是气势恢弘,夹带着强横内力,犹若排山倒海,威不可挡。苏执使到酣处,忍不住大喝一声,将长剑往石壁之上猛插进去,力道好不雄浑,登时直没至柄。苏执毫不停歇,复又抄起一柄剑来使出第二招,待到收剑之时,又奋力将剑插入石壁之中。须知铸剑谷的拨云剑法乃是天下第一等精妙繁复的剑法,倘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修为,断然不可驱动剑招,倘若内力未至而强行运剑,不免令真气冲撞经脉而伤及内腑,故而历代弟子虽勤习苦练,进展却甚是缓慢,资质稍高、悟性较强的弟子或可隐约领略尚未修炼的剑招之精妙,但亦只得临池羡鱼,可望而不可即也。而现下苏执体内真气磅礴汹涌,绝妙剑招源源不断地使将出来,全无半点阻滞,兼之此时心情郁结,怒火满胸,内力更是喷涌鼓荡而出,尽显拨云剑法的雄浑大气。
苏执每使一招,便将手中宝剑插入石壁,仅留剑柄露在外面,固是他内力奇高之故,但亦足显宝剑之坚韧锋利。一炷香工夫过去,苏执全然沉浸在拨云剑法的酣畅淋漓之中,浑不知自己已使到了哪一招来。此时又见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带着风雷之音射向石壁“嗤”地一声,又齐柄没入。苏执再度拾剑挥舞,忽觉体内真气一岔,心知不妙,赶忙收势住手。苏执掷剑于地,身上大汗淋漓,忍不住长啸一声,胸中郁气尽去。他环顾左右,但见四面墙壁之上零零落落地露着剑柄,一数之下竟有二十二把之多,这也便意味着苏执已使出了拨云剑谱第二十二招“大浪淘沙”!苏执心下欢喜,记得师父在世之时曾说过,铸剑谷上一任谷主夜白衣天纵奇才,毕其一生也不过练至第二十三招,而宇文濯本人则尚有最后三招未曾修炼!如今机缘巧合之下,苏执天山内功心法已至大成,修习拨云剑谱竟也超越了先师,又如何不令他欣喜若狂!
苏执心中大恸,奋力从烈火跳将起来,只觉头顶与甚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惊醒,浑身上下汗流如雨,发现是做了场噩梦,醒来之后一颗心半晌仍是狂跳不已。却见自己身处于一间高近两丈的屋子里,四壁皆无窗户,唯见左边墙壁上有一张紧闭的栅栏铁门,铁门用腕粗的铁链缠锁。屋内空气比之上面更为炙热,仿佛整个屋子都置于火炉之上。苏执穴道被封,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气力,他爬起来走到那铁门前,却见旁边也是一间大小相仿的屋子,屋子对面是另一扇栅栏铁门,再往外看却只有微弱的光亮。苏执见旁边小屋里有数十柄长剑整齐地靠着墙壁而立,剑身在微弱的光亮下发出晶莹的深青色光芒。苏执方才记起先前四个怪人和那老者所说的话来,似乎说到“铸剑炉”、“吾离冢”,当下他见到这些宝剑,便隐隐觉得有甚么不对。
此时苏执已觉酷热难当,他胸腹要穴被封,全无内力抵御,于炙烤之下神情逐渐萎顿不堪。便在此时,那轰隆之声又骤然加剧,热浪更是滚滚而来,苏执似觉肌肤都几欲烧将起来。他环顾自己所处的小屋,除角落里随意丢弃着一柄长约三尺、通体锈迹斑斑的钝剑外,并无他物,苏执绝望之下,拾起长剑奋力向腕粗的铁链砍去,他连剁几下,唯见火星四溅,铁链之上却只有数道凹进去的砍痕。
苏执这一使劲,便觉一股真气从丹田生起,继而在下身四处乱窜。他胸腹的四处穴位被那老者封住,真气冲至气海穴时便顿然而止,撞得小腹剧疼难当。苏执每砍一下,便要牵动真气冲击气海,像是有一把短刀在腹内搅动,直疼得脸色惨白。他抛下锈剑端坐在地,咬紧牙关平复小腹真气,剧痛方才渐渐和缓下来。
再过片刻,屋里愈加炙热,苏执全身肌肤皆似要裂开一般,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神智渐渐模糊,他缓缓闭上疲惫的双眼,雷振、父亲、雷万春、南齐云、宇文濯、陆离、聂玉儿等人的身影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便在此生死攸关之时,苏执恍惚之中似瞧见自己体内的真气在脏腑之间奔涌不息,而小屋内沐浴着红光的热流围绕着自己的身体,这两种浑然不同的气流通过身上千千万万细微的毛孔内外呼应,苏执福至心灵,当此之时,竟然想起了陆离代为传授的天山内功心法,口中默念道:“脉之大要,天下之数,五色脉变,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乃失之机,至数之要,迫近已微,着之玉版,藏之脏腑……”宫无名曾道,此心法口诀分为气决和心经,而苏执所默念这一段正是他未曾修习过的心经。
苏执一边默念,一边自然而然地依法引导体内真气,冥冥之中仿佛瞧见围绕着自己的热流正通过肌肤渗入体内,在五脏六腑之间氤氲弥漫,终于与自身丹田生起的真气汇聚成流,二者合而为一,又融入经脉之中。苏执眼见心到,似真似幻,感觉甚为奇妙,他复又默念心经,意随心动,指引那股热流缓缓流向气海穴,只觉身子微微一震,热流仅是稍加停滞,便淌过气海穴关口。苏执大喜过望,热流复往上继续游走,神阙、中庭、紫宫三处穴位无不顺势而解。苏执又念道:“动静相召,上下相临,阴阳相错,而变由生也……治反为逆,治得为从,言一知百,由近察远,世人自尽莫有能及之者。”此时他被封住的穴道已解,经脉既通,那股真气流动渐渐加快,传自宇文濯的修为已尽数为苏执所吸纳,在炙热的气流带动之下,更如狂潮生起,沛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