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假看《汉语大词典》的修订——以“佯”字系列词为例(第1 / 6页)
箕子例之误已详辨于前。蒯通例“详狂”当通“徉狂”,指乱走而逃别处为巫。为巫不须装疯,装疯而为巫,人们不会相信他,饭碗都成为问题。
由“佯狂”的误释而致对“徉狂”、“阳狂”、“详狂”同样的误释。
《汉大》“徉”第三义:“通‘佯’。假装,诈伪。参见‘佯狂’。”“徉狂:装疯。徉,通‘佯”’共三例。如下,而释义皆误。
汉赵晔《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传》:“子胥之吴,乃披发徉狂,跣足涂面,行乞于市。”一本作“佯狂”。这是特别要显示自己是政治逃难者以求蒙用,也无需更不应假装疯狂。“徉狂”之义实为四向乱走。为了详作论证,需要对比“獐狂”、“猖狂”的同义词。
《敦煌文集.伍子胥变文》引用此一情节:
子胥问船人曰:“吴国如何可投得?”船人曰:“子之吴国,入于都市,泥涂其面,披发獐狂,东西驰走,大哭三声。……泥涂其面者,外浊内清;大哭三声,东西驰走者,觅其明主也。披发在市者,理合如斯也。吾非圣人,经事多矣。”后文又叙:“一依渔人教示,披发遂入市中,泥涂面上,而行獐狂,大哭三声,东西驰走。”又叙吴国大臣“见一外国君子,泥涂而獐狂,……必是怀冤侠客”。词变用为“獐狂”,即是信步而行,即乱走义。“獐狂”中是“樟”的通假。《集韵.阳韵》:“律,樟徨,行不正也。”即不由径路,信步乱走。伍子胥初到郑国,不知道路,只能如此。“而行猖狂”与“东西(南北)驰走”同一意思。可见唐代民间作家仍知“徉狂”是乱走之义。
《汉语大词典》(后文称《汉大》)从1986年12月第一卷出版算起,已经16年了,其间举示全书疏忽失误的文章不少,多是就散在词语做讨论。本文从与“佯”字的通假判定相关的系列词语作穷尽性的细致深入论证,以见失误的多量、类型和规律。
“佯”字释义为:1假装;2见“倘佯”;3见“佯佯”;4见“佯佯”。后三义的释义,从表述来说苟简,一次不到位,森林掩盖了树木。对所见的“倘佯”等词语,又未指明“佯”字语素之义;“佯”字的非“假装”义,又不限于“倘佯”、“佯样”二词,还有“仿佯”。“佯”与“徉”又有换用。所有这些关涉,又集中在通假与否的判定上。对《汉大》这类大型语文辞书来说,通假的研究及释说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以下对相关词语逐一论证。
“佯狂”词《辞源》最早释为“装疯”,但所引书证二例全误。这是极常见错误类型,情况复杂,是本文详说重点。
例一,《荀子.尧问》:“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然则孙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这是最早的书证,释义纯误。史籍只字未言荀子有装疯之事及类似的行止。例句实言,荀子学说是圣人的理论,却被人看成杂乱的狂说。文章对此反复陈说荀子“名声不白”,“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方术不名,为人所疑”。“时世不同,誉何由生;不得为政,功安能成?志修厚德,孰谓不贤乎?”总之,是荀子的学生为老师学说被视为狂悖之论鸣不平:“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装疯之义与句不适。唐代杨惊《荀子注》、清代王先谦《荀子集解》对此词都无注,不以为有疑难。而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的《荀子新注》对此句设注:“佯:假装。色:神色。……这句的意思是,然而孙卿怀着崇高的志向,不得已假装出狂人的神色。让天下人把自己看成愚蠢的人。”这是很错误的。句中若紧扣所释词义,句言又蒙上了装疯的色彩,便不通顺。便改述为假装出狂人的神色,但文章怎样装出狂人的神色呢?仍不通顺,又不合事理。又,荀子为什么要让天下人把自己看成愚人呢?实在莫名其妙。那句话实是说:他本是圣人的思想,却蒙受了发狂的指责,让天下人看到这种愚蠢的说法。那样大为错误的注释显然受了《辞源》“佯狂”条误释的影响。
《史记.荀卿列传》:“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与巫祝,信機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即抨击的多,对各派学说又融会相兼。当时曾被斥责为杂乱而狂悖,这就是所谓“蒙佯狂之色”。
与“佯狂”同义的“獐狂”,或异写为“猖狂”。《庄子.山木》:“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在宥》:“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淮南子.俶真训》:“万民獐狂,不知西东。”词都言四向乱走。《晋书.阮籍传》:“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往。”王勃《滕王阁序》对此言:“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猖狂,即不由径路乱走。详见湖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刘瑞明《释“猖狂”》。“猖狂”的乱走义后来引申为胡乱作为,嚣张义。
例二杜荀鹤《将归山逢友人》:“儒为君子儒,儒道不妨孤。白发多生矣,山中可住乎?徉狂宁是事,巧达又非夫。只此平生愿,他人肯行无?”要作归隐的君子儒,不乱走求官,不巧取富贵。不是说不装疯。当君子儒,隐居山中,与此反向对比的也不应特是装疯。
例三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四:“宁王宸濠慕寅及征明,厚币延致。征明不赴,寅徉狂脱归。”实言乱走绕道而摆脱追寻。如装疯,就不必归,因装疯是特意要让相关的人亲眼见到的,三例之释全误。
“佯狂”词又异写为“阳狂”。《辞源》:“阳狂,装疯。同‘佯狂’。《大戴礼.保傅》:‘纣杀王子比干,而萁子被发阳狂。’《汉书》五一《邹阳传》狱中上书:‘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释言》的“同‘佯狂’”,应具体而准确为“通‘徉狂’”。《汉大》无“阳狂”条。
又异作“详狂”。《汉大》:“详狂:佯狂,装疯。详,通‘佯’。《楚辞.天问》:‘梅伯受醢,箕子详狂。’洪兴祖补注:‘详,诈也,与佯同。’《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王力主编《古代汉语》对蒯通例注释相同。
例二,《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乃披发佯狂为奴,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官吏必冠,冠必束发。弃官披发便是对抗朝政作山野之民的表示。身为纣王父辈而高位,却逃而为奴,俗人不解,以为发狂极点。并不是说装疯。装疯,决无人敢收为奴。《史记.范雎列传》:“箕子、接舆漆身为厉,披发为狂,无益与主。”只言“狂”,而不言“佯狂”。应是重要的参证,而都没有注意到。
《论语.微子》:“楚狂徒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只言“狂”,不言装疯。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接舆,楚人,佯狂而来歌。”刑昺疏:“昭王时政令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都应是后人从对“箕子佯狂为奴”的误解而再作附会。“漆身为厉”是《战国策.赵策一》所叙晋国预让为智伯报仇的手段,不是狂,更不是装疯,更与箕子、接舆风马牛不相及。
“佯狂”中当通假为“徉”,指乱走;狂,也指乱走。二者复说。“徉狂”本义指乱走,引申为指思想、行为、举止反常、狂乱。这里各例证即引申义。乱走的本义详见后文叙“徉狂”。
可见《辞源》对二例误解,并未举出、也无从举出是装疯义的书证,因为词实无此义。
《汉大》“佯狂”条袭《辞源》之误同解,首例也是《尧问》。又,宋何蘧《春渚纪闻.风和尚陈了新》:“金陵有僧,嗜酒佯狂,时言**福,人谓之风和尚。”因他狂言狂事而被称“疯”,并未言装疯。又,清戴名世《一壶先生传》:“一壶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许人,衣破衣,戴角巾,佯狂自放,尝往来登、莱之间。”自我放纵,无拘无束,是真狂,而不是装狂。又,何其芳《画梦录.船上的烟云》:“一个真疯,一个佯狂。”此例中有对比的装疯语境,“佯狂”确实是装疯义,但这是现代汉语用法。《现代汉语词典》:“佯狂:〈书〉假装疯癫。”这种词义正是由于对古代的“佯狂”如此误解的结果。可见《汉大》此条也没有装疯义的古代书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