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毁灭与新生(第1 / 1页)
听了欧内尔。邦吉这番话,陈再兴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既在中枢做过官、又常年经商的他自然知道对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十七世纪初开始,中国的茶叶开始外销,一直到十七世纪末,世界茶叶市场几乎全部为中国茶叶所垄断,一船船从广州、泉州驶出的装满茶叶的货船,换回的是数以吨计的白银,茶叶贸易与陶瓷、丝绸一起,成为中国在近代流入大量白银的重要原因。但是这个形势在十九世纪的中叶发生改变,英国商人开始在印度、锡兰等气候适宜茶叶生长的殖民地组建大规模的茶叶生产,一开始还无法与大顺茶叶相抗衡,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印度茶叶与锡兰茶叶与大顺茶叶的竞争愈发激烈,虽然英国及其他西方国家所需的茶叶数量增加很快,但从大顺的进口量却始终没有增长,甚至有所萎缩,这一块份额基本都被印度和锡兰茶叶所占据了,还有少量为日本茶叶所吞并。这一切在大顺国内的表现就是福建、两广、湖南等主要产茶省份出现了经济萎缩,茶山荒废,大量茶农、运输工人失业的情况。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再兴低声问道。
“呵呵!”欧内尔。邦吉并没有直接回答陈再兴的问题,自顾说了下去:“但是不久后,锡兰的茶叶庄园又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英国人开始铲平他们最好的高山茶园,取而代之的是咖啡种植园,因为这样可以获取三倍的利润,只需要一个月三个便士的工资和李恩菲尔德步枪,就能让土著人在种植园里干到连腰都直不起来。连南美大陆和古巴岛上的奴隶主们都竞争不过他们,原因很简单,那些奴隶主们还会担心他们的‘财产’会不会因为过于劳累而受到伤害,而大英帝国的英明企业家们可不用担心这个,反正在种植园外有足够的劳动力可以代替他们。正如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说的:‘大洋洲有我们的牧羊场,阿根廷和北美西部草原上有我们的牛群,秘鲁送来它的白银,南非和澳大利亚的黄金流向伦敦;印度人和中国人为我们种茶,而且我们的咖啡、白糖和香料种植园遍布东印度群岛。’而我们需要做的只用好好的享受这一切,可敬的上帝是多么宠爱那些可爱的大不列颠人呀!他们把幸福的雨露慷慨的洒在他们的头上,而在其他的土地上,不是一滴水都不落下,就是暴雨成灾,你不觉得上帝的做法很有趣吗?”
当陈再兴走进餐厅时,屋内弥漫着煮好的咖啡和刚刚烤好的新鲜面包所散发出的让人愉快的香气。在宽大的、足够二十人同时用餐的柚木餐桌旁只坐着欧内尔。邦吉一个人,他正在兴致勃勃的给自己的面包片上涂黄油。当看到陈再兴进门的时候,欧内尔。邦吉笑了起来:“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船上的厨子很棒,尤其是炖小牛肉,煎火腿片也不错,你可以尝尝!”
陈再兴嗯了一声,在餐桌旁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站在一旁的侍者为他系上餐巾,又替其倒上咖啡,送上面包片、黄油、乳酪、煎火腿、小牛肉、咸肉、还有煮鸡蛋、麦片粥、新鲜的牛奶、以及调味用的糖、盐。陈再兴娴熟拿起刀叉,开始吃了起来。
“陈先生,没想到你也习惯喝咖啡,据我所知,中国人更习惯喝茶的,茶叶的原产地也是中国!”
一个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陈再兴抬起头来,只见已经吃完的欧内尔。邦吉正拿着一杯咖啡,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曾经在缅甸经商多年,那里有很多来自其他地方的商人,我尝试过很多饮料!”
陈再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有想到这个奇怪的邦吉竟然对大顺这个陌生的国度有着这么深刻的了解,很多看法甚至比自己这个在那里生活了数十年的本国人还要深刻得多。
“是的,除了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你说的很正确!”
“那很好!”欧内尔。邦吉将自己的右手插进上衣口袋,左手扶住船舷,就好像一个在讲台上讲课的大学教授一样继续慷慨陈词:“可是陈先生,您的行为将这些细小刻板的村社破坏了。在中国,由于过度的人口繁殖,使得通常一个村庄里一个家庭只有十五亩或者更少的田地。这么少的田地使得绝大多数农民根本无有足够的饲料存储饲养足够的大牲畜提供畜力和肥料,更不要说使用先进的工具和科学的耕作方法。这种村社在效率上是无法和潘帕斯和北美大平原上的大农庄相比的,这些可怜的农民无法通过出售剩余粮食的办法换得购买必需品和缴纳税收的金钱,就这样,你摧毁了这些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的小小村社,因为你摧毁了它们存在的经济基础;那些农民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乡,去陌生的城市,或者别的任何地方去寻找新的生活,而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经历,而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进入城市,不但压低了原有工人的工资,让他们本来就很糟糕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而且让本来就不稳定的城市变得更加不稳定,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此时,陈再兴已经面如死灰,他已经被对方的雄辩折服了,他垂下头,低声说:“您说得对,欧内尔。邦吉,我必须为所发生的这一切负责!”
“不,不!我想您误解我的意思了,陈,我没有丝毫责怪您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对您所做的一切非常赞赏!”欧内尔。邦吉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当然,从人的感情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辛勤经营的宗法制的祥和无害的社会组织一个个土崩瓦解,其成员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每个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每一个稍有心肠的人都会感觉到难过。但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充满田园风味的村社不管看上去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可笑的**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和愚昧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行为和首创的精神。您应该不会忘记那些半开化的人的利己主义,他们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一块小的可怜的土地上,静静的看着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好像观看每天早上太阳升起那样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某个强盗肯于垂顾他们一下,他们就会成为这个强盗驯服的猎物。这种有损尊严、停滞不前、单调苟安的生活,无论是对您的祖国还有人民,都是极为有害的。任何打碎这种生活的举动,毫无疑问都是一场革命。的确,您在您的祖国造成这场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的驱使,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您的祖国没有经过一个彻底的革命,人类不能实现自己的使命,进入自由发展的王国。那么,无论您在这个过程中犯下多少罪行,毕竟都只是充当了历史不自觉地工具!”
“你能够判断得出这些咖啡的原产地吗?”
陈再兴喝了一小口瓷杯中的棕色液体,一股咖啡特有的苦涩味道沁入他的舌尖,他仔细分辨了一会,用不确定的语气回答道:“也许是锡兰、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猜对了,陈先生,您真是个幸运的家伙!”欧内尔。邦吉:“南亚、东南亚乃至东亚绝大部分咖啡都是锡兰出产的,因为运费便宜。可是您知道吗?用不了多几个年头,您将很难再喝得到锡兰的咖啡了。”
陈再兴听出了对方话语背后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里将不再种植咖啡了吗?”
“是的!那个美丽的岛国上的大片咖啡种植园正在被一片片的铲除,变成橡胶种植园,正如数十年前,你们中国那些衰败的茶园一样!”说到这里,欧内尔。邦吉向对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再兴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是一片铁青,他猛的扭过头,向自己的舱室冲去,身后传来了欧内尔。邦吉的吟诵诗歌声:“我们何必因这痛苦而伤心,既然它给我们更多欢乐!难道不是有千千万万生灵,曾经被帖木儿的统治吞没?”
陈再兴一回到舱室中,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自己的脑袋深深的埋入柔软的鸭绒枕头中,刚才那位欧内尔。邦吉尖刻的发言是他从未听过的。但不管陈再兴多么不愿意承认,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喊着:“他说的是对的,事实正是像这位邦吉先生说的那样!你之所以不肯相信这些,只不过是想要让自己的良心觉得舒服点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陈再兴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走到梳洗间的镜子前,精美的玻璃镜显示出了自己的面容:苍白的脸色、恍惚的眼神、汗水淋漓的皮肤,这是一个自知有罪的罪人的面容。这时,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传来锡克卫兵带有浓重口音的汉语。
“陈先生,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问要送到您的房间来吗?“
“不必了,我待会去餐厅去!”陈再兴大声回答道,他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打湿了他的皮肤,带走了那种黏黏的不适感,他擦洗完脸和上半身,换了一件衬衫,打开舱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