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 / 4页)
回头见父亲还在冒傻气,她歪着嘴角偷笑一下,伸出两根手指拉住父亲肩膀那儿的袖子,扯着他出来。苏大强不干了,一把抱住卧室门框,大着胆子叫道:“你不能赶我走,你妈尸骨未寒,你怎么有脸赶我出门?”
明玉哭笑不得,“谁赶你了?走,给你去超市买衣服去。你那些衣服别拿了,这都还能穿吗?以后没妈管着你,你别刻薄自己,吃好点穿好点,别弄得跟上世纪出来的似的。”
苏大强愣了会儿,再三回味,听出明玉没想要他房子之后,才心中舒了口气,这下明哲明玉两人都不用再顾虑,只余一个明成了。他有点放心地放开手,但随即又紧张地捂住裤袋,道:“不用买新的,旧的穿着舒服。”
明玉一看父亲的肢体语言便知端的,没一句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我出钱,去不去?”
明玉伸手一把拍下明哲,道:“大哥你再睡一会儿,回头多的是你的事。”说完一个眼神看向父亲,苏大强虽然没有抬眼,却早有感应,立刻乖乖跟着明玉出门,依然落脚轻盈,不出一点儿声息。
明玉率领父亲下楼,正好遇见明成拎着两大包餐盒上来,后面跟着空手刚刚下班的朱丽。已是傍晚,楼道虽然有灯,也是昏暗,明玉只是与明成朱丽点头打个招呼,一点没有减缓步速就走了。苏大强停步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听朱丽亲亲热热叫了声“爸”,才慌忙说句“我回家一趟”,跟着明玉下去。
明玉拉着苏大强先去饭店吃了一顿饭。她吃什么都可以,白水煮青菜都能下饭,唯独不能忍受卫生问题。想到油腻黑沉的小区快餐店与来历不明的快餐盒子,她久经考验的胃会犯抽。她不明白,衣住行都极其讲究的明成与朱丽,怎么在吃的方面如此马虎。
明玉看着桌子对面的父亲埋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忽然联想到,对了,大哥二哥的眼神是如此相像,怪不得最初看着大哥是如此年轻,原来大哥眼睛里闪烁的是略带天真的眼光。可以理解,大哥一路学校到研究所,那边的环境可能相对单纯,搞得他用进废退,某些社会机能缺失,三十多了,目光尚余天真。至于二哥明成,他眼中的天真是躲在母亲强壮有力翅膀下培育出来的温室里的无耻的天真,不值一提。而面前的父亲,则是始终如一的老天真。一家仨天真,闹腾。她且思且吃,反而吃得没父亲多。
家中一室一厅实在是小,小得即使明玉陌生人似的站在门口,还是可以看见进屋后如鱼得水的父亲以年轻人才有的身手,哧溜一下钻进靠窗风水宝地上苏母床位的下面,撅着屁股一阵倒腾。待得父亲额角挂着几缕灰烬得意扬扬起身,明玉双目如电,在父亲把手中东西快速掖进裤袋前,认出他手中深红鲜红暗红的是一叠存折小本本。明玉不由哭笑不得,急吼吼赶着来,原来是放心不下床底的存折。还说什么取换洗衣物呢,原来老鼠一样的小人物也有小狡猾。
明哲一愣,没想到父亲提出住他那里。前年吴非生孩子前想请已经退休的爸妈过去帮忙,但是妈说爸得了耳朵什么病,治不好的,不能上飞机,何况是长途飞机飞美国,导致吴非妈不得不提早退休去美国照料女儿生产。难道现在爸病好了,可以乘飞机了?他都没想自己回去将面临裁员的是非局面,爸这个时候过去显然不是好时机,只是疑惑地提醒:“爸,你耳朵……治好了吗?你肯定可以坐飞机了吗?”
“我耳朵没什么……”苏大强说到一半时候忽然想起不对,当初苏母不肯去美国伺候媳妇坐月子,顺口捏造了一个病出来合理逃避,他差点一个不慎说漏了嘴。但苏大强本性老实,终究不是个撒谎的料,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干脆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哭得明哲不知所措,双眼向明玉示意求援,一时倒忘了追问父亲的耳朵,虽然那两只耳朵正时隐时现地浮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明玉则是盯着父亲的耳朵看,心想都没听说他们提起什么耳朵毛病的事啊,不过也有可能,又不是住院治疗的大事,有当护士长出身的母亲看着,当然他们不会找她。但是看到明哲双眼打出求援的信号,不得不参与这等鸡毛蒜皮小事。“别哭了,绕来绕去不是想去美国吗?早知道你喜欢住美国。那你自己说一下,签证拿出前住哪里。宾馆开房也行。”一边说一边心里奇怪,这个大哥真是自来熟得很,才见面呢,就一会儿命令她做这个,一会儿要她帮那个,没个完,好像还真当她是一家人。她可真冤,被这大哥搞得快成有责任没权利的童养媳了。
明哲听了不是味道,“明玉你什么态度,爸想去美国就去美国,被你说得居心叵测似的。爸,这几天你先在明成家住着办签证,不喜欢就住明玉家。儿女家就是你的家,你爱进哪道门就进哪道门。去上海办签证叫上明成或者明玉,你一个人不行。明玉,你陪去?”
明玉傻眼,明哲有完没完,怎么今天就盯上她了?问题关键不是她让不让老头子去住,而是老头子敢不敢心安理得去她家住,当初爸妈两个人可是信誓旦旦,毫不容情地告诉她,他们未来不会要她这个女儿养,她这个女儿也别想从他们身上揩油。爸还有脸去她家吗?她看着缩在明哲身边的老父,淡淡地道:“看时间吧,我不行就明成,明成不行我派个人陪去。”
苏大强在床底下已经数岀,平时老婆让他跑银行做的存折本本一个不少。他满足地自以为不易觉察地将手臂垂在裤袋旁边,无比真切地感受着小硬皮本带给他的挺括感觉,心中晕晕地想,终于掌握财权了,以后,谁敢再从他手中刮一分钱出去,他“苏”字改写脚底下。
正当苏大强轻飘飘地往门外走,耳边传来一抹冷冷的声音,“爸,你不是说要回家取换洗衣物吗?这一件都不拿着去,怎么在你两个儿子面前圆谎?”
苏大强“呃”了一声,定定站住一脸尴尬,忙低头转身又回卧室,撞来撞去地收拾换洗衣服,这回身段远不如钻床底灵活。明玉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促狭地道:“爸,依照法律,妈去世后属于她的那一半财产,如果没有遗嘱的话,必须拿出来我们四个一起分。包括你住的这房子,还有你裤袋里的存折。按照每人四分之一来算,哎呀,我终于在这个房间可以有个合法床位啦。”
苏大强闻言,顿觉天旋地转。什么?刚刚获得的财权他得拱手出让一半不说,连小小一室一厅住房也不能全部归他?难道他到时还得搬到一居室的更小的房间去住?孩子们做得出来吗?可他又是个有文化的人,退休后每天消遣乃是坐社区老年活动中心看报,他依稀仿佛记得法律上确实有那么一个说法。他傻了。三个孩子中明哲可能做不出来瓜分母亲遗产的事,明成肯定会,明成对从父母手里流出去的钱向来来者不拒。而明玉……苏大强瞄着灯光下明玉淡黑的影子,心中犯愁,她肯定是第一个施杀手将遗产官司闹上法庭的人,她正等着看这个家的好戏呢。
明玉笑眯眯地看着父亲愁肠百结,却不去开解,走几步拉开抽屉与衣柜一瞧,里面灰扑扑黑沉沉的都是过时熟软的衣服,被苏大强放入旅行包里的内衣起毛的起毛,脱线的脱线,几乎没一件好的。明玉不由心想,这两老对她刻薄的同时,对他们自己也刻薄。按说一个护士长一个教师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不会少,够他们两个吃穿,但看这些内衣,简直是做拖把还得嫌它们容易脱毛呢。明玉虽然自己现在钱多,不会觊觎父亲手中的那几个钱,但还是不得不揣测,父母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在父亲裤袋的存折里,还是无声无息又贴补了明成家用?
明哲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便低头对父亲道:“爸,你这儿办签证,我回去给你订机票。完了你让明成明玉给你打好行李,送你上飞机。”
苏大强没想到大儿子居然一点没有追究他的耳朵,居然那么爽快没一点条件地答应他去美国,居然还帮他一下安排好去美国的所有事宜,不用他操一分心思。他忽然感觉到有股热流从丹田涌向全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开始矜贵起来。对了,如今他是苏家硕果仅存的长辈,他是长辈,如今他说什么话都有分量。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梁,这辈子第一次有意识地挺直脊梁,心中有了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的感觉。三十多年了,他的心头还是第一次冒出这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美妙,让他肺活量扩大,吐纳之间有了粗气。
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明玉,道:“明玉,带我回家拿样东西。”
“拿什么?”明玉问了一句便起身准备当车夫。没想到苏大强惮于她的积威,被她一句话吓得又将眼神抵了回来,还是看住安全的明哲,这回是轻声细气地道:“拿些换洗的……”
明哲也感觉到父亲怕女儿,心中奇怪,也对明玉有点不满,不知道这九年中妹妹是怎么搞的,把个父亲吓得看都不敢看她。他只有强压疲累,起身道:“爸,我陪你一起去,这儿反正等着也是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