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心插柳(第1 / 2页)
他这一猜,果然与事实相去不远。鹤仙人三百年前晋升散仙之后,便一直僻居方丈仙岛潜心修炼。可随着仙劫日益临近,他却逐渐察觉到自己体内藏有一处极大祸患,若不解决直有性命之忧。原来藉助方丈仙岛充沛的灵气补益,他的功力随着修为日深水涨船高,可慢慢地,丹田内生出了一股异常古怪的爆戾煞气。起初他并不在意,只当是修炼不慎引出的麻烦,后来症状渐深,那股煞气变得越来越强大暴虐,并与体内的“大无妄真气”融成一体,方才意识到这是仙劫渐近的预兆,即使停止修炼也无济于事。他为抗仙劫,多年前便做足了准备,不仅煞费苦心地寻觅到忘机仙树,将它移植至此,更筑起红枫林与忘机丘两道防护,自以为是未雨绸缪万无一失。数年之后仙劫果然如期而至,体内戾气陡然爆发,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随即忘机仙树上空万雷齐炸,霹雳狂轰,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肉躯消融,一双眼睛也教雷电强光刺瞎。好在他业已炼成天眼神通,瞎了双目倒也无甚影响。好不容易苦苦捱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天雷轰击,鹤仙人本以为灾劫已去,今后三百年应可高枕无忧。但没等他高兴多久,就察觉到体内的戾气非但没有减轻的迹象,反而日趋严重,这场劫难远未结束。鹤仙人大惊之下日夜苦思对策,终于想到一条妙计,当即遣出一众仆役,打着“老板”的旗号,四处搜寻北海正魔两道的高手,只需对方付出极低的代价,便能换得一套他苦心研创的绝学。等到这些人戒心渐去,他便引诱对方修炼做了手脚的“大无妄神功”,直至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成为知绿谷中的阶下囚。他如此作为,一方面固然是要榨取镑家高手的力量共御仙劫,更紧要的却是希望能从中寻找到消除体内煞气的法门,从根本上敉平祸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年来,他几乎将北海仙林近半数的一等一高手搜罗到了岛上供其驱策,可始终没能寻找到破除煞气的妙方。偏偏仙劫愈演愈烈,频率亦不断加快,彷佛永无出头之日。鹤仙人势成骑虎,整日不敢稍有松懈,只盼有朝一日否极泰来,能安然渡劫。今日他驱动忘机枯枝束住丁寂,本想一举震毙,不料对方体内突然生出奇异反应,将他大无妄神功中蕴藏的爆戾煞气化解。虽然限于丁寂的修为,化去的煞气仅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对鹤仙人来说,无异于无边黑暗中乍然见到的一线曙光。他惊喜交集,自不愿立刻伤了丁寂的性命,便将破入的魔气降至三成不到,以观察对方经脉中真气运行的路径和法门。后来丁寂心伤倪姥姥之死昏迷过去,鹤仙人却是如获至宝,将他移入忘机仙树里。其中原委说来话长,却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明。这时鹤仙人不知丁寂已猜透玄机,低叹道:“贫道坐困忘机,朝不保夕,何敬之有?倒是小娃儿你天资不凡,若有名师指点,异日莫说晋升散仙,便是彻悟天道、羽化飞天亦不是什么难事。”
黄袍道士道:“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用的是哪家的绝学,竟能化去贫道的魔气?”
丁寂心中恍然道:“这老道没有杀我,多半是为了图谋化功神诀。他害死了倪姥姥,又将众多北海仙林的高手幽禁于知绿谷中,绝非善类。我焉能告诉他?”
主意拿定,他冷冷地回答道:“在下丁寂,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原也不入道长法眼。”
黄袍道士似看破了丁寂的心思,说道:“小娃儿,你有什么条件,尽可向贫道提出。我只要化解魔气的心诀,也绝不会教你吃亏。”
丁寂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嘿嘿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摘下来给我?”
丁寂振臂呼喝,欲待挣脱束缚,无奈枯枝纹丝不动,反越缠越紧,一**暴虐森寒的魔气如洪涛般涌入体内,直要将他没顶。\wWW。QΒ5.c0m\丁寂只觉得诸经百脉瞬间麻木,像是凝结成冰,那无边的魔气兀自源源不绝破关而入,在体内翻江倒海,令得五脏六腑齐齐翻腾欲碎,好似要迸裂开来。他情知自己的修为与这古树的道行委实天差地远,简直不堪一击,但束手待毙绝非他的性格,当下运起化功神诀消解来力,明晓得杯水车薪,也绝不甘就此低头认输,任人宰割。然而出乎丁寂意料之外,枯枝上传递来的魔气骤然大减,似乎对方有意手下留情。丁寂几欲昏迷的神智稍稍清醒,猛听见倪姥姥传来一声凄厉长啸。他忙举目望去,就见数根枯枝如蚕丝般将倪姥姥捆缚在内,那根余生杖不知何时已碎裂一地。蓦然间,从她体内爆射出一蓬刺目乌光,“喀喇喇”连声,缠绕周身的数根枯枝尽皆碎断,在空中化为齑粉。倪姥姥脱困而出,高高跃起,待要举掌拍向古木,身躯却突地一阵剧烈扭颤,“砰”地一声坠落于地。拼尽最后的余力,倪姥姥抬头望向丁寂,嘶声道:“快──”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头颅重重垂落,“嗤嗤”激响声中,身躯上迸裂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四溅,飙射得丁寂满身。一代北海绝顶高手,终不能圆重返故土之梦。丁寂睚眦欲裂,怒声大吼,心气浮动之下魔气陡盛,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苏醒,周遭一片幽暗,惟独从头顶有一束微弱天光射落。他发现自己正盘膝坐在干硬的地上,腿下凹凸不平甚是难受,骨骸内脏都发出椎心刺骨的剧痛,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为什么没死?”
很快他便察觉,自己非但没死,经脉中反多了一股爆戾雄浑的魔气,浩浩运行不止,所过之处如冰封长河,阴寒难忍。他的丹田之中,也充盈了这股魔气,**地积聚一团,像块坚冰,徐徐沉淀。他心下不觉骇然道:“没想到那枯枝里迫入的魔气竟会霸道如斯!”
低头审视自己右臂被枯枝缠绕过的地方,已然结成一层厚厚的血痂,火辣辣地作痛。他试着想将右手抬起,可稍稍一动便有股刺痛直钻心底,“嘿”地一声颓然垂落。记起昏迷前的情形,丁寂一恸,耳畔响起倪姥姥战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她到最后一刻,仍想着能掩护我逃走。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肉躯迸裂,化为一片血雾。”
念及此处,丁寂一双拳头紧紧攥起,胸口怒涛翻涌不能自已。忽然,有人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说道:“小娃儿,你师父是谁?先前化解贫道所用的心诀,是什么人教给你的?”
丁寂一凛道:“这里有人!”
黄袍道士摇摇头道:“世道真是变了!倘若再早上三五百年,在北海仙林提起『鹤仙人』三个字,哪还敢有年轻人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这话若教司徒三绝又或蓝关雪等人听见,必不啻于平地惊雷。当年,鹤仙人之于北海,便如百余年前的魔教教主羽翼浓之于天陆,当真是睥睨八荒,全无敌手,所到之处顺者昌,逆者亡,直教人谈虎色变。然而他三百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没了音讯。于是有人猜他埋头荒山,苦心修炼某种惊世骇俗的绝技;也有人祈盼他是为仇家所杀,魂归冥府。久而久之,也就逐渐淡忘了,可于老一辈的心中,却依旧无人敢小觑了“鹤仙人”这三字的分量。哪知丁寂仅仅不咸不淡地“啊”了声,道:“那道长活得可算够久的了。”
鹤仙人岂能听不出丁寂言语里含有讥讽自己“老而不死”的意思,但他喜怒素不形于色,只淡淡道:“贫道已是散仙之体,除非三百年一轮的天地仙劫,尘世间的生老病死能奈我何?”
丁寂点头道:“没想到老道长已晋升散仙之境,失敬失敬。”
他年纪虽远远及不到鹤仙人的一个零头,可父母师长无一不是名动天陆、见闻广博的卓绝人物,于散仙之说自不陌生。古往今来,无数才智之士殚精竭虑,日夜苦修,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踏破天道,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可飞升成仙又谈何容易?千百大乘高手真正能走成这一步的,百不足一,不知多少人于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含恨而亡。相较之下,转修散仙的风险与难度无疑小上许多,修成之后能汲日月之精,能摄天地之华,即便是有三五位等闲大乘高手连袂来攻亦不足为惧。然而凡事有其利亦必有其弊,每隔三百年散仙便会面临一次地劫的考验,其中十有**会落得神消形散、灰飞烟灭的下场。纵然侥幸躲过,则三百年后第二次地劫又来,如此循环往复过十二回,历经三千六百年的漫长煎熬,方能晋升金仙之位。可成了金仙亦绝非一劳永逸,仍需面对九百年一个轮回且更为难挡的天劫大难。只有安然渡过其后的九个轮回,方始苦尽笆来,最终踏上仙界之土。因此表面看来散仙虽是威风八面,可其中的凶险与甘苦惟有自知。散仙本就如凤毛麟角,又为抵御大劫终日心无旁鹜,不敢稍有懈怠,空负了一身惊世骇俗的道行却少有涉足红尘,生怕一丁点的分神干扰,即令千百年的辛苦修行毁于一旦。近百年以来,曾在尘世现身的散仙,亦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之一便是丁寂的曾师叔祖,翠霞派上代长老曾山。只是这曾老头也有许多年未曾露面,想来亦同其它的散仙一般,远赴海外仙山,择地静修去了。尽避丁寂早料到这黄袍道士即是百流道人的主人,身怀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自然不足为奇。但乍听之下,仍禁不住暗暗吃惊。再转念一想,若非鹤仙人有散仙之体,又如何能那般干脆利落地将倪姥姥格杀于忘机仙树之下?蓦地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联想到方丈仙岛和忘机丘上的种种怪状,以及鹤仙人身上累累的焦痕和委顿的病容,省悟道:“三百年一个轮回,这老道是躲藏在此间抵御仙劫!他追问我化功神诀的心法,也必定和此事大有关联。”
他功聚双目,朝声音来处望去,心头顿时惊骇莫名。说话之人,居然就盘膝端坐在他正前方不足三尺处,两人面对面相坐,只需稍一伸手便可触及对方,然而自己适才竟没有察觉到这人的存在!他的修为虽未能臻至大乘之境,可十丈之内叶落花飞也绝难逃过一双耳目。如果对方是有意隐形匿踪藏在了自己身后,尚且情有可原,但这人只是四平八稳的坐在对面,自己竟会一无所觉,委实不可思议到了极点。那人的身影渐渐亮起,充满了一种诡异的味道。丁寂定神打量,方自看清是一名年岁苍老的黄衣道士。只见他发丝灰白,面色姜黄,双颊深陷,活脱脱一副病厌厌的模样,两只半合半开的眸子里空洞无神,竟似是个瞎子。他的双手露在袍袖外,虚托于小肮前结成印诀,枯干皱折的肌肤上现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犹如交错的沟渠,煞是诡异。一柄青铜拂尘斜靠在怀中,淡金色的尘丝有气无力地垂落到膝头。丁寂的星目精光一闪,盯视着黄袍道士问道:“是你在捣鬼,也是你杀了倪姥姥?”
黄袍道士木然道:“她胆大妄为,竟敢伤我忘机仙树,实是咎由自取。”
丁寂心头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将这黄袍道士立时毙于掌下好为倪姥姥报仇,可自知双方的修为宛若有云泥之别,实不宜轻举妄动,强忍着愤怒道:“你就是百流道人的『主人』?”
黄袍道士清晰感应到丁寂身上散发出的敌意,却是毫不在乎,说道:“不错。”
丁寂抬头看了眼从高空射落的光线,说道:“原来你一直都藏在这古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