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第2 / 4页)
休息是没必要的,生育机器永远有她的使命。不生就要挨打,吊起来打,或者被威胁要摔死泽安、佑安,为了保住孩子们,她什么都要忍受。才半年,子夜又怀孕,又是个女儿。长针又扎进了肚皮,她已经对绝望和死亡完全免疫,这次她连留给死婴的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心思说。
到第三次打掉死胎时,此刻的她,已经无所谓挨打,无所谓是否留住婚姻,她是从出生就被抛弃的多余的人,她活下去,纯粹是为了别人。为什么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我们一个人受苦和死去,却总要依附于另一个人才显示出生命的意义。这一切的目的和光辉,到底在哪里。
她想报警,控诉丈夫的家暴。母亲流着泪劝阻她:“这事还不够丢人吗?这要是让邻居们都知道了,就算你爸现在不在了,段家还是要脸的啊!”她才做了流产,整个人虚弱得像疾风中的稻草,东倒西歪,金老板得不到儿子,又开始打她。“我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你的,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泽安、佑安吓得大哭。子夜险些被打得一命归西,缓了些力气,她终于叫来了警察。警察说:“你们这种家庭纠纷,你们家庭内部要好好解决,不能动手呀。”母亲和家兴都跑来了,向警察保证这只是家庭内部的纠纷,他们家庭内部会很好地解决的。警察很满意地离开了。
“哪家男人不打女人的,怎么别人都没报警?你不嫌丢人现眼吗?”母亲对子夜当头呵斥,神情非常激动。她把子夜拉过来,带着家兴一并向金老板道歉。然而,事情传到了大哥的耳朵里,他当晚就来到了子夜家。
“你来了。”金老板打开门。他从来不叫开业“大哥”。眼前才辨识出段开业的轮廓,他已经三拳五脚将老金打趴在地。
这年冬天,传来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好消息,段存仁终于撒手西去了。兄弟姐妹四人扶着棺木,走在清晨灰蒙蒙的飘雪的街上。初雪在北风里打着旋,扫着他们的腿脚。爱梅一走一摇,两腿不停打着摆子,她不是伤心,她是怕。她太怕了,大树终于摧枯拉朽地倾倒了,小树怎么就还是站不起来呢!虽然出殡时间尚早,沿街已经站满了来送行的人,所过之处,人们都鼓掌叫好,仿若迎接金榜题名的捷报,迎接久旱后的甘霖。段存仁一生为一己私欲得罪过太多的人,大家都说他的癌症是老天开眼,自从生病起就日日盼着他出殡,没想到他撑了这么久,众人还以为剧情要急转直下,段存仁要康复出院呢,然而终归是等来了这一天,真是大快人心。割肤的风雪中,小辈们还要装作神情自若地走着,为了父亲受这样的辱。
子夜腾出一只手来捂着自己的肚子。唉,生命流转不停息,怎么就又来了呢。
段存仁死后,金老板也偷笑了很久,不过存款已经是所剩不多,平日在外拼死拼活地挣,心情更是烦躁不安。发现子夜又怀孕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是我的吗?”子夜现在居然学会了嘲讽地笑,一侧嘴角朝脸颊上提上去,另一侧是冰冷的线条,反问:“你可以等生下来后也带去做亲子鉴定,如果嫌麻烦,也可以生下来就摔死。”
这时节正是计划生育查的最严的时候,金老板的钱这次也不管用了。子夜嫁过来近三年,生养的是别人的孩子,自己不为金老板留下一儿半女,以后在这屋檐下的日子怕是更难过。本以为把父亲送到了头,这场婚姻就没有意义了,谁知道偏偏在这时候又有了身孕,何况母亲在父亲死后不厌其烦地反复来做她的思想工作:为了家兴,这场婚姻一定要维持下去,“皮肉上受些苦算不得什么,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得为将来长远打算。”子夜还是冷笑,是啊,比起心里的绝望和对活着的不以为然,这些皮肉苦算得了什么。
为了避免被计生委纠察队抓去,她基本不敢出门,母亲还要守着时刻可能回家的家兴,没办法□□过来照顾她。金老板发话:“我只要儿子,你就给我拼命生,直到生下儿子为止。”
“你连男人都不是,还有资格来打我。”
段开业听得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咬紧牙关,抖着,又把老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走了。
当晚,金老板跑到岳母面前大闹了一场,威胁要离婚。林爱梅以死相逼,“你们要是离婚,就是不让我活啊!”
金老板尚不能确定子夜肚子里的是个儿子,索性连给她请保姆的钱都省下了。一日,子夜实在嘴馋,想吃桃子,想得都快掉泪,咬咬牙,大夏天穿得严严实实遮掩着肚子,满脸淌汗走上街去买桃子吃。一出拐角,就看见计划生育委员会在巡逻的工作人员朝她一指,大喝着追赶而来。她完全不顾5个月的不便,撒腿就跑,下坡一路俯冲下去。跑了不知多久,几乎精疲力竭时,子夜进入了一片坟地,坟地内绿茵浓密,她眼见得无路可逃,趁没人发现时屏住呼吸爬上一棵老树的树顶。树顶高可蔽日,仰望处又均被其他树冠遮掩,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其上,因疲累和忐忑而流下的淋漓大汗已经将头发全部浸湿。她嗓子眼干燥粘结,却不得不屏住呼吸。工作人员追进了坟地,巡视了半天却不见一个活人的影子,简直以为自己青天白日撞了邪,撇撇嘴便草草离开。听到脚步声终于远去消失,她敞开心胸大口呼吸,感激的泪水簌簌坠下两颊,混入汗水。阳光细碎,在枝叶间抖落,四野静谧,在风声林语间只有知了偶尔慵懒地鸣叫一两声。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寻常。子夜这才注意到身处的正是一颗桃树!这老桃树因为死人的滋养,结满了新鲜肥硕的桃子,她摘下一个在裙边姿势艰难地简单擦了擦,便一大口咬下去,充沛的汁液在她的口腔里飞溅炸开,甘甜一路到达神经末梢,她又落下汩汩幸福的泪水。甜,太甜了。她一口气吃了四个,涨得肚皮发疼,仍不甘心。于是把手边能摘到的都扔下去,四散打到脚下的坟头,她忍着抽筋发酸的四肢爬下桃树,将桃子一颗颗捡回,拢在宽大连衣裙里,作贼一样捧回家。第二年夏天,天气炎热浮躁,她又想起那片桃林,便仔细寻去,接连寻访三次均无果而返,再打听附近居民,对方却都根本不曾听说这附近有过坟地。
子夜一直不敢忘记这一次奇遇,笃定这就是上天赐予的孩子,终将度过凶险风雨、顺利长大,说不定将来还可有一番大作为。只要熬过这时刻紧绷神经、斗智斗勇、贫瘠酸苦的十个月,上天就会给她最丰厚的回报。
然而,再大的奇遇也大不过父权。怀胎6月,金老板拉她去检查胎儿的性别。又是个女儿。金老板脸色阴沉,不过决定并不难下,一夜后,他对她说:“打掉。”神情镇定,语气平缓。
长针在肚皮上稍受阻力,然而肚皮早已被孩子撑得变薄,不甘心的针头稍一用力,就径直穿过肚皮,扎进婴儿的宫殿。“别担心,这一毒针扎进婴儿的头里,她就死了,你很快就会像生孩子一样把她自然分娩出来,处理一下,回去休息休息,不要急着再怀孕了,你的身体要好好养着。”医生也神情镇定,语气平缓。
死婴分娩出来,她看着孩子尚未长成的薄薄的眼皮下凸起的硕大的眼睛,嘴唇微张,仿若死不瞑目。她对着小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宝,带着足够的桃子,回到你幸福的老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