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第1 / 1页)
“好了,”吴校长突然抬起头说:“回去吧,不要乱说一个字。”
林少平站起来了。他坐下的时间很短,站起来时腿却有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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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平进去后,老马主任把一张有靠背的红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对门坐着吴校长,他是主审官。林少平朝吴校长笑了笑,可吴校长并没回应他的笑。吴校长显得很疲惫,厚实的背有些驼,这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他的威严。林少平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吴校长看了看自己面前放着的一张纸,说:“小林老师,凭你的观察,你觉得林自强、程琳和洪海亮平常是否把学生的花名册保管好了?”
林少平说:“应该是吧,特别是程老师,你知道她这人,平时是很谨慎的。”
吴校长说:“你不认识那三个学生的家长吧?”
林少平几乎想也没想,就说:“李清辉和金小铃的家长我不认识,但认识王小蜂的母亲,他母亲常给他送水果来,好几次我都在办公室碰见上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老马主任又上来了。他进来后,把办公室的门关了,有些紧张地说:“大家注意,我在这里透个底,我们学校出了奸细!”
“什么叫奸细?”老马主任接着说:“就是帮助敌人刺探消息的人——小林老师,你是教语文的,我这个解释错没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林少平身上,但林少平却像傻瓜似的,反应不过来。他说:“老马主任你说啥?”
老马主任却并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又盯向了别处,“娘的X,”他似乎很生气地说:“两个学生同时走掉,只能是奸细干的!特别从金小铃身上更能看出这一点,她父母那个样子你们也知道,如果不是被出卖,金小铃绝不可能走!”
尖子生被挖走,通常有三条途径:一是外校管事的人跟某尖子生的家长认识,暗中与之接洽;二是家长为获取高额奖金,主动去找外校领导,让孩子转学;三就是被线人出卖。因江州城东西两大片区相对独立,往来不多,彼此要不是有亲戚关系,相识的很少,金小铃的父母都是西城郊区某福利鞋厂的临时工,在江北对岸的县城也没什么亲戚。那两口子老实巴交得让人吃惊,金小铃从初一开始就是家里的决策者了,凡是大宗支出,比如是否买空调,是否换电视机(家里仍是使用一台老式14寸黑白电视,金小铃且有一个比她两岁的弱智弟弟),全由金小铃说了算,他们也心悦诚服地听从女儿的指挥。对金小铃的学习,他们历来不管不问,几年来,俩人从未踏进学校一步。这样一对夫妻,却养了这么个好女儿,都说是憨人有憨福——他们哪里想得到去找县中联系!,
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尽可能地承认明显的事实,承认那些看上去紧要其实无关大局的事实,这对自己有利。
吴校长短促地“嗯”了一声,仿佛以此表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林少平感觉到自己的聪明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吴校长接着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王小蜂和金小铃跟李清辉一样去了县中,你想想,你跟县中哪些老师相识?你跟他们的教务主任老侯熟不熟?”
林少平左手的虎口卡住了下巴,闭着的嘴唇凸出来,作思考状:“好像跟他们都不熟吧。”吴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林少平又开始骂自己了:不熟就是不熟,为什么要加上“好像”?
如果吴校长继续问,林少平会想办法把刚才的不慎挽回来的,可吴校长不再问啥了,他把头低着,看着眼前的那张纸。没有人说话,空调的声音像风吼。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林少平故作轻松地东张西望。好像对这间会议室的结构很感兴趣似的。他以为吴校长把问题想好了,会接着提出来,谁知他一直不开腔。既然如此,其他人该提吧,但林少平发现,那些人全面无表情,根本没有提问的想法和准备。
“大家可能已经知道,”老马主任接着说:“我们在其他学校也养了奸细,否则像田晓岚这样的学生我们就没法挖过来,但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去跟那个人见面,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心里却在作呕,没有人看得起吃里扒外的家伙!”
说了这些话,老马主任气宇轩昂地开门走了。
他人走了,却把一个问题留了下来。大家的心里被一种难言的惆怅弥漫着。此前,他们听说好多学校都有奸细,但并没有实感。除了林少平,都不知道田晓岚是被县中自己人出卖到市中来的,现在证明奸细真的存在,不仅存在于别处,还存在于身旁!在没弄清事实之前,每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教师们尽量不去观察别人的脸色,但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往往是刚抬头看某一个人,那人也正抬头看自己,俩人的目光还没碰上,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错开了。
只有林少平才没看别人,他回味着刚才的所有细节。什么叫奸细,老马主任为什么要问我?语文老师又不只我一个。他问了我,为什么又不让我回答……林少平真想看一看别人,他把握不住老马主任的这些举动,到底传达出了怎样的信息,又给人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可他的脖子像被打断了,直不起来。他拿出一套试卷来研究,但他完全明白不了题目的意思,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标点,都变成了人脸。那是老侯的脸。老侯开始笑嘻嘻的,可突然一变,满脸都是鄙夷,对林少平说:别看我表面上对你恭恭敬敬,其实我看不起你这种人!—高三领导小组眼下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挖出那个奸细。这工作首先在外围展开,把认识李清辉、王小蜂和金小铃家长的其他年轻教师,全都盘查了一遍,之后才缩小包围圈。高三教师因为了解学生情况,当然是重点怀疑对象,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讯问。讯问地点既没在校长室,也没在教务处,而是在四楼一个小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平时是校党支部成员讨论重大决策使用的,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林少平是第几个接受讯问的,他并不知道。每个教师都是被校长秘书单独请走,回来后也都滴水不漏。这天林少平刚下课出来,就看到校长秘书坐在他椅子上了,秘书说:“小林老师,请到四楼会议室来一下。”林少平把书一放,说:“好的。”显得特别地兴奋,特别地积极主动。秘书站了起来,往外走,林少平也跟走。但他已经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这份态度是不恰当的,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秘书说:“你先下去,我洗个手就来。”他手上沾满了粉笔灰,的确应该洗一洗,可他把这个平常的事情说得一本正经。秘书走了,林少平来到墙角的洗手槽旁边,暗暗地骂自己,你应该冷静,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他把水龙头扭开,清凉从手心漫过,他就想起了矬二猛,你就应该有矬二猛的那种精神!他又对自己说:“矬二猛在几家报社之间周旋,谁知知道他做的事,但谁都拿他没办法,这才是本事!”这样鼓励了一阵,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出办公室之前,他还吹了一声口哨。—恰恰是这声口哨,使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是林少平,不是矬二猛。—从小到大,他就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吹过口哨,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吹了一声。—会议室中间放一张椭圆形桌子,四周搁几把椅子,差不多就把空间占满了。门窗紧闭,虽开着空调,但那股热烘烘的气息却相当闷人。校党支部成员加上老马主任,全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