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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第1 /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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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有茂密的枞树、山茶和楠竹,春秋两季竹木林里会长枞菌或竹笋菌。离山脚数丈远的地方,青竹、枞树有些稀疏,那里就是洪七公的菜地。洪七公爬坡时,脚步有些慢。黑狗早上去了,又蹦下来,屁股一蹶一蹶,往后退着走。黑狗那吃力的样子,就像替洪七公使劲。洪七公说:“不中用的东西,你还拉得动我?”黑狗肯定又听懂了,摇摇尾巴,脑袋一偏一偏,眼珠子亮亮的。洪七公施肥或锄草的时候,同黑狗说话:“你要是变个人,肯定是个狐狸精!”黑狗是条母狗,身子长长的,像刀豆角,毛色水亮水亮,暗红色的嘴好比女人涂了口红。寨里别人的狗都是黄狗、灰狗或麻狗,只有洪七公屋里是条黑狗。前年开始,黑狗不再生了。过去八九年,黑狗每年都要做一回娘。不再做娘的黑狗,仍活得像年轻女人,喜欢蹦跳,喜欢撒娇。洪七公逗它:“崽都生不出了,还这么疯,不怕丑啊!”

这时节,正是栽油白菜的时候。洪七公喜食自家油榨坊的绿色食品——茶油和菜油。洪七公的油白菜己栽下半个月,嫩嫩的叶子起着细细的皱。蒜己长得半根筷子高,秆子粗粗地包着红皮。辣椒即将过季,改天得把辣椒树拔掉,再栽一块油白菜。快过季的辣椒拌豆豉炒,或做红烧辣椒,都是很好的菜。洪七公慢慢收拾着菜地,突然想起许久没同黑狗说话了。一回头,见黑狗蹲在菜地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的寨子。二十多年前,县里来人画地图,贴出来一看,侗寨人才晓得自己寨子的形状像条船。洪七公的吊脚木屋正在船头上。船头朝北,船的东边是沱江——寨前那棵银杏树像是临江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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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幸运,在南方某古城有个女人在等着我。”他常常这样冲着开车的吆喝。有时,他指着天边的一卷白云说:“瞧——我的女人!”开车的抬头看看,不过是一片白云,形状有点像兔子。他的女人生在唐山大地震的那年春天,是属兔的,他在信里叫她“兔子”。长久的远行,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康巴汉子了,黑黑的,几天不洗脸。只在有太阳的日子,撩起河水洗一把,在那里是不用肥皂的,在拉萨的八角街,进藏的汉人误把他当成了土生土长的藏民。

每一次行医回来,他都变得更能经得起鼓躁也耐得住寂寞了,他又一头扎进艺术,去感受它深层的内涵。这样的千里独行一共有30多次,行程十几万里,十多次生命中的万里长征。次次有青丝相伴。而这种对生与死的一次次体验,就慢慢地成就了他的创作,具有浓郁的高原风格的青藏兽颅艺术。次年七月,洪海亮在京都美术学院举办兽头饰艺术展,好评如潮。现在作品己销往日本、东南亚、西欧、澳洲等地。就在田晓霞曾经摆地摊的早市,他们盖起了小木屋——“藏汉屋”。

在南方某古城出售他的工艺品,在那雪峰山麓下的沱江畔,他办起了自然艺术品厂。他收集的兽头颅已经成为中国之最了。成功,他们平淡如水。他们在寻常的单调的生活中制造浪漫,缓解内心的压力和焦虑——追求它也许给人们带来了另一种生存的勇气和力量。那是新千年之喜(2000年)秋天,田晓霞一个人在路灯下走着,突然发现青石板路面上写着“兔子”,字体那么熟悉,不能吧?他还没回来呢。因为秋天是收集兽骨的季节,但这些龙飞凤舞的字引着她向前走去。前面是她的家呀。她抬头看到窗台上挂满了迎风飞舞的红手帕,像爱情的旗帜,顿时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满屋子是鲜花……生日卡……用青丝和胡子缠成的心和红豆嵌成的“生日快乐”让她感到幸福的眩晕……她的男人,黑黑的,在暖暖的灯下……

她扑到他怀里,他们相拥着痛哭,所有的委屈、劳累、烦恼都让泪水冲了下来,那些囊中羞涩的窘迫,那些孤独难耐的长夜,以及揪心的牵挂和等待……

他们一直都咬着牙、挺着,不让别人看到泪水。那一天是田晓霞29岁生日——是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怦然心动的回忆。她的丈夫,正是揣着那一缕青丝,千里跋涉,为这一天日夜兼程而归来的!整整10年的风尘岁月,30多次的离别和重逢,九死一生的千里途程,这就是他们的爱情。青丝和胡子是他们眼中的玫瑰,终生的珍藏……

却说田晓霞光叔伯外公家原在黔西南与湖广三省交界处侗寨。侗寨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远远近近围着连绵起伏的山——雪峰山。寨前长有一棵枝叶繁茂的百年银杏,侗寨人称之为白果树;白果树前却有栋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间的吊脚木楼,两头拖着偏厦,壁板刷过桐油,远看黑黑的,近看黑里透红。桐油隔几年刷一次,结着薄薄的壳,炸开细纹,有些像琥珀。俗话说,木匠看凳脚,瓦匠看瓦角。说的是木匠从凳脚上看手艺,瓦匠从瓦角上看手艺。外乡人从侗寨过路,必经这栋吊脚大木屋,望见屋上的瓦角,里手的必要赞叹:好瓦角,定是一户好人家!

瓦角扳得这么好看,那瓦匠必是个灵空人。扳得这么好瓦角的瓦匠,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洪七公。洪七公的辈分大,寨里半数人叫他七公。洪七公老兄弟八个排行老七,侗寨人只喊他洪七公。洪七公是木匠,也会泥瓦匠,还是漆画儿匠。漆画儿匠就是在家具或老屋上画画的,多画吉祥鸟兽和花卉。不只是画,还得会雕。老屋就是棺材或称寿棺,也是侗寨湖湘的叫法。还叫千年屋,也叫老木。如今请木匠做的家具少了,多是去城里买现成的,亦用不上漆画儿匠。洪七公的漆画儿匠,只好专门画老屋或用于亡人烧化的花圈或纸扎的灵屋。

侗寨湖湘的规矩,寿衣寿被要女儿预备,老屋要儿子预备。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洪七公的老屋和用于烧化的灵屋是自己割(扎)的,他六十岁那年就把老两口的老屋和灵屋(预备)割好了。不是儿女不孝顺,只是儿女太出息。两个儿子都出国了,一个在加拿大是博士后,一个在英国是伦敦剑桥大学汉语教授。女儿离得最近,随女婿住在台湾。加拿大那个叫大发,英国那个叫再旺。两兄弟在外面必有大号,侗寨人只叫他俩——老大“发仔”,老二“旺仔”。女儿名叫秀秀,侗寨人叫她秀儿。儿女不当官,不发财,洪七公竟很有面子。逢年过节儿女回不来,县里坐小车的会到侗寨来,都说是他儿女的朋友。侗寨做大人的见着眼红,拿自家儿女开玩笑,说:“我屋儿女真孝顺,天天守着爹娘屁股转。不像洪七公儿女,读书读到外国去了,爹娘都不认了!”做儿女的也会自嘲:“有我们这儿女,算您老有福气!要不啊,老屋和灵屋都得自己割(或预备)!”

洪七公的老屋是杉木料的。他有一偏厦屋的红杉木筒子,原来预备给儿女们做家具。儿女们都出去了,洪七公就选了粗壮的割老屋。湖湘侗寨这地方,奶奶,叫做娭毑。洪七娭毑还没打算自己做寿衣寿被,一场暴病下来人就去了。隔壁洪张氏娭毑把自己的寿衣寿被拿出来,先叫洪七娭毑用了。第二年洪张氏娭毑的男人家洪六公死了。七公和六公,出了五服的同房兄弟。洪张氏奶奶虽把自己二老的寿衣寿被做了,老屋还没有割好。洪张氏没有女儿,只有个结巴儿子强仔。强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自己新……新屋都还没——没修好,哪有钱割,割老屋?就,就这么急着等——等死?”话传出去,侗寨人都说强仔是个畜生。乡里人修屋,就像燕子垒窝,一口泥,一口草。强仔新修的砖屋只有个空壳,门窗家具还得慢慢来。结巴儿只有这个本事,洪张氏也不怪他。怪只怪一向执拗而自卑的强仔嘴巴说话没人味,叫她做娘的没有脸面。洪六公没有老屋,洪七公把强仔叫来:“你把我的老木抬去!”洪六公睡了洪七公的红杉木老屋,侗寨人都说他有福气。

侗寨地名怎么来的,寨里没人说得清。不过湘西这一带自古却是苗、汉、侗、土家族等杂居的村落。侗寨只有洪七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且会湘西人独创的拳脚功夫和神奇的定鸡术。侗寨这么多人家,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中老年人在家种植庄稼,唯洪七公栽各色中药材及花木,芍药、海棠、栀子、茉莉、玉兰、菊花、山茶,屋前屋后,一年四季,花事不断。有人笑话说:“洪七公怪哩,菜种得老远,花种在屋前屋后!”洪七公的菜地在屋对门的山坡上,吃菜需得上山去摘。一大早,洪七公担着筲箕,筲箕里尽是些猪粪或鸡、鸭屎,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一条大黑狗,欢快地跟在身边跳。黑狗风一样地蹦到前面,忽然又停下来,回头望着洪七公。黑狗又想等人,又想飞跑,回过头的身子弯得像弓,随时会弹出去。洪七公喊道:“你只顾自己疯,你疯啊,你疯啊,不要管我!”黑狗肯定是听懂了,摇摇尾巴,东嗅嗅,西闻闻,尔后身子一弹,又飞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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