赉渫(八)(第1 / 1页)
被辽主耶律德光赐姓耶律后的慕容明,扶摇直上的成了幽云十六州总执政耶律明。他现在是耶律德光最为欣赏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肉中刺眼中钉。矛与盾的双方因为彼此的存在而苦恼,又为排解各自的苦恼而存在。抛开前仇今恨暂且不表,单说这天耶律明视察幽云十六州军防事务,拐弯抹角的来到了老妇所在的村落。一路所见尽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和地方官书信中所上报的内容有很大出入。他们花言巧语的说幽云十六州的百姓在总将军耶律明大人的带领下,个个意气风发干劲十足。他们对现状感恩戴德对未来信心满满,军民一心上下同德的迫切希望用一场突飞猛进的大发展大繁荣大昌盛来报答耶律明大人的再造恩情。这些极富煽动性的措辞,一度哄骗的耶律明神魂颠倒。他也没有预料到,对中原事物并不甚娴熟的自己竟能歪打正着的将其治理的井井有条。
可实际的情况,却与奏章中所描述的大相径庭。耶律明带着文臣武将走遍幽州城外十里八村,却也见不到一张赏心悦目的面孔。他们人人都仿佛饿的被门缝挤扁了一样,失去了人体原有的高低胖瘦的比例。冷不丁的看上去,似乎是骨头包在肉里面。耶律明一行人前脚刚踏入老妇所在的村落,后脚就被乞讨的儿童的团团围住。这些朝廷未来的栋梁如同潮水般一呼啦的蜂拥而上,伸出来的小手毋宁说是柳条般的扯拽着耶律明等人的衣角裤管。别看这群孩子平日里饿的朝不保夕呆若木鸡,一见到穿着上稍微讲究一些的有钱人,个个又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一哄而上要钱要粮。在拉扯哄抢的拥挤中,他们手指上方才发育成熟的指甲一道深一道浅的划在耶律明等人的身上和脸上。
耶律明好不容易才用随身携带的干粮打发了乞讨的儿童,就又遇到了新的麻烦。闻讯赶来的成年村民,组成了堵截耶律明一行人的小分队。这些往常时候因为几粒陈谷子烂麻子都会争得头破血流的乡巴佬,由于抗击饥饿的共同目标走到了一起。他们效仿正规军队的编制,前锋后翼各个位置都泾渭分明的排兵布阵。先礼后兵的迂回战术,往往是第一个被应用的招数。他们先是派上一群七老八十的妇女,上前来哭爹喊娘的哇哇大叫着诉说凄苦。妇女们也不负众望的充分发挥了雌性嗓音的刺耳优势,她们坐在地上像是被人集体强侮了似的扯着嗓子干嚎起来。或许是经过了多次排练,她们纪律严明的摆出了八卦的阵势。哭声、嚎叫、诉苦和咒骂等套路也是采用流水线作业,每人分管一个工序以节省资源提高效率。
在她们撒泼骂娘的轮番轰炸下,出身显贵的耶律明有些招架不住了。遣词造句上的乏善可陈让他在面对妇女们狂轰滥炸的谩骂时,百口莫辩。垂耳听着那些唾沫和声调乱飞乱撞的只言片语,他只能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那样面红耳赤的站在一旁。哗众取宠的苍蝇正嗡嗡的盯在耶律明脸上的唾沫星子里轻歌曼舞,他并没有及时的把它们赶走,而是伸手拉过来管理干粮的士兵,低声问他:“照实了说,我们还有多少干粮?”士兵掐着手指转着眼珠算了一会儿,以更加低沉的声音对耶律明说:“大人啊,保守估计应该还有粮草共计一百五十石,纹银三千两。”耶律明听完士兵的回话,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再没言语。
他这样灵魂出窍的静默了片刻后,突然大手一挥豪迈的说:“嗨,还有很多粮食嘛。我们也行行善积积德,把我们现有的粮草金钱各拿出一半来赈济灾民。”耶律明的盲目乐观没有像流感那样传染给士兵,反而宛若一盆冷水浇到了士兵的脑袋上。士兵学着晒太阳的乌龟缩了缩脑袋,然后凑到耶律明耳边小声说:“大人啊,还望你多多三思而后行。我们随行的人员大概有上百人,还有马匹约三十。每人每天吃掉三斤粮食,一百人一天就是三百斤。再加上马匹的草料损耗,一天总共就要吃掉约三石左右的粮草。我们只带了一百五十石,现在已经吃了三十多石了。照这个势头,恐怕连我们自己的补给都不宽裕,更别提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了。”耶律明的两边眉头宛若磁铁的正负极那样吸引到了一起,他抬高声音的问士兵:“怎么会是这样,我们不是还有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吗?”
士兵伸手抹去耶律明喷在他嘴唇边的唾沫,一脸为难相的说:“银子有倒是有,可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有钱不是也没地方花吗?将军可得记住了,我们这是出外巡防,也就和打仗性质差不多少。多预备点儿东西,终归有百益而无一害。”士兵的回话让耶律明的脑袋像是啄米的小鸡那样点个没停,因为他觉着士兵分析的很有道理。可道理归道理,眼下却是救人要紧。解开了心结后,耶律明重重的甩了一下袖口,满口豁出去的语气说:“罢了罢了,不能使得一方百姓衣暖食饱,我们活着也是废物。你把全部粮草的三分之二分给灾民,还有士兵们随身多余的衣物都脱给他们穿。至于银子要多留上一些,过了这片穷乡僻壤我们还得指着它活命下来。”贵族的出身决定了耶律明思维的狭隘,他是什么时候都会认为钱是第一位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士兵只得照耶律明的意思去办。他本想上前劝说,可主人示意闭嘴的手势粉碎了他的勇气。“反正不愁没人陪葬,要死大家一起死!”士兵赌气的转过身去,朝着押送粮草的士兵们大喊一声:“主人有命,将我们随身携带的三分之二粮草分给灾民应急之用。”士兵语音刚落,蓄势待发的灾民们个个都惊得面面相觑。他们相互疑惑的看看彼此,眼神里的话语不言自明:“不是他们热傻了,就是我们饿疯了。”还在哀嚎着的妇女们保持了足够的清醒,她们停止了哭泣,对着立在一旁的男人们喊:“爷们儿,还等什么?上啊!”妇女们解恨的作出了一个进攻的手势,男人们的脚步在这个手势的蛊惑下加足马力迎头直上。多日的饥饿锻炼了他们敏锐的嗅觉,使他们的寻找没有浪费一刻功夫的就直奔运载粮草的车马而去。
士兵们个个严阵以待的将粮草围成一圈,阳光在们他手中明晃晃的兵器上照出了一个又一个五彩的弧度。面对灾民来势汹汹的强攻硬上,主人不发话,他们也只能被动防守而无法主动进攻。大惊失色的耶律明,这时便好似一尊冰雕冻在了原地。身经百战的他大风大浪也闯过不少,可像今天这样变数如此迅猛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连个最起码的招呼都不打,这简直跟抢劫如出一辙。面对敌军进攻时习惯发号施令的他的那只右手,停滞在半空中还未挥动之前便如霜打的茄子弯了下去。“骨肉相残,于心何忍。”耶律明将握成拳头的右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掌,记忆宛若乌贼的触角爬遍了他的全身。
被赤手空拳的灾民们打的满脸淌血的士兵们,都死死围住粮草不让灾民接近。久攻不下的对峙局面,激发了灾民们的想象力。智慧总是掌握在大多数人的手中,乱哄哄的人群里不知是谁登高一呼道:“兄弟们,抢他们的兵器!”于是,灾民们伸展自如的四肢临时转移了抢夺的目标,他们纷纷打起了士兵们手中紧攥着的兵器的主意。为首的士兵一看局势不妙,慌忙推开打的不可开交军民。他往前挺进的身体恰如破冰之旅的航船,艰难的游到耶律明的面前对他喊话:“大人啊,快快下令吧,灾民们要抢我们的兵器了。一旦他们手里拥有了武装,这场哗变的性质就由人民内部矛盾上升成敌我双方的较量了。到那个不可开交的境地,我们也就只能把他们当成暴民屠杀了。”
士兵的喊话仿佛透过窗棂照在耶律明睡熟的眼皮上的第一缕晨光,把他瞬间激醒。他放眼望着赤膊争斗的混乱局面,唉声叹气的发话说:“众将士听令,谁也不准对灾民们动武。舍弃粮草,带好各自手中的兵器要物和金银,全体后撤,为灾民们收粮让出一条方便道路。”耶律明的喊话,及时制止了钟表指针的摆动。混斗的士兵和灾民都停下手脚,他们的目光都朝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望去。耶律明独自一人先行向前走去,士兵们推开灾民们的缠斗也都紧随其后。只是安静了半刻时间,他们的身后又都响起了灾民们争夺粮草自相残斗的声响。耶律明垂头丧气的只顾前行,他内心升起的惟是无边的悲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