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岁月里的父亲 1（第1 / 3页）

寂寞的时光一下子就凸显出来，所幸父亲虽老，却仍喜看书、读报，打发时光的方法就是用一大堆的书籍和报纸来填塞时间，父亲说：过了80岁，我便了牵无挂、心满意足了。他异常淡定，在他看来，人转了一圈就是为了结一次父女缘、夫妻缘、朋友缘，有了这些，便生死由命了。

父亲的身体日趋不行，每一次天明都是他从黑暗中守过来的，整夜的咳嗽令他痛苦不堪，无法入眠，肺部就像一只干瘪的气囊，再无法注入新鲜的氧气，只能靠氧气瓶来提供更好的呼吸。即便这样，也从未听他对命运有过埋怨，寂寞时，他会打电话给我和姐姐们，唠叨家常，那是他唯一找子女排遣寂寞的方法，除此，他便用自已的方式老而弥坚地生活着。他常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听着，并不能完全了解，相反，面对父亲的老，我的恐慌胜过父亲，异常害怕生死离别的那一刻。

庄子在《养生主》篇中有这样一句话：“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人的身体、人的生命是可以消耗掉的，但是人的思想仍然可以传承，父亲的思想将会指引我踏实走好人生的每一步，我仍将一如既往地爱戴我的老父亲，守着他、陪着他，做他最忠实的听众和朋友！

如果说张爱玲的老年苍绿得让人落泪，那么父亲的老年却更有一种透亮的蓝，宛若湛蓝的天空，令人有无限的热爱！

我父亲的逻辑

年迈的父亲

父亲年逾80岁，过了生日，嘘吁不已：老天爷让我活这么久，真是厚待了。父亲30多岁起便患有肺气肿，看看身边几个尚不经事的女儿，他狠狠心将烟戒了，酒也少喝了，这一戒就是近50年，他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必须健康。

父亲是一名党委书记，标准毛主席年代的好干部，我们从未因是他的女儿就受到厚待，吃的、穿的与他人并无二样，父亲常教导我们：为人不要好攀比，脚踏实地做好事。我是家中最小，一直穿姐姐传下来的旧衣裳，最好的一件就数那件小碎花的连衣裙了，尽管是姐姐穿到不能再穿时，才留给我的，却还是相当的喜爱。想想如今的干部子女，名牌衣服、小轿车应有尽有，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不可一世。我还是感谢父亲留给我们的温和与朴素。

面对清贫，母亲从未有过怨言，养猪、养羊、开杂货店，这些活妈妈都做过，母亲得到的最高待遇只是有了一个“书记夫人”的头衔而已，她干的活不比别人轻松，生活不比别人富裕，孩子们也不比别人家的更享有特殊待遇，有时，我们会发点牢骚，母亲总会说：你父亲是人民的干部，我们不能拖他的后腿。

对于母亲来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睿智的人，所有的难题到他那儿，都会迎刃而解。每遇到难题，母亲总异常冷静：别急，等你父亲回来！这句话，像一把保护伞，我们在他的伞下，无忧无虑地成长。现在回想，父亲所承担的该是多么重的一副担子啊。

我父亲是农民，我当然也就是。农民有农民的活计，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做，很多农活都在父亲的“严”（严厉）传“申”（申斥）教下学会了。可惜后来到了城里，在大学里教书，评教授时这些技术都不算数。我还得去写叫“论文”的玩艺儿。我知道我父亲的脾气，若他知道现在流行的“论文”是这种看起来一大泡却不肥田的“牛屎”，他定会拧着我的耳朵让我还是回去种地——我小时候拾粪，有时实在拾不够一筐，偶尔也用一大泡牛屎冒充，我父亲对此深恶痛绝，每发现，总要严惩。我父亲念过私塾，读过《幼学琼林》、《千家诗》之类，能背《论语》。我的古文兴趣，最初也从他那儿启蒙。我为生产队放牛，晚上骑在牛背上回家，他一见，就跟我背：“牧童归来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只可惜我嘴上叼的不是笛子，而是一根黄瓜，还是从二表婶娘家的地里偷摘的。晚上在月下乘凉，他兴致好时，也给我们背：“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父亲性情暴烈，不会背“轻罗小扇扑流萤”之类，这一类是后来我的两个哥哥给我背的，还有讲解。我父亲还会对对子，像“此木是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还加上他杜撰来的一些与之相关的“本事”，生动有趣。

前几年我回老家，我父亲竟然牵头在一条路口修了一间小小的观音庙。一个小小的观音局促地坐在两三平方米的小“庙”里，竟有不少人在那烧香叩头。春节贴春联时，父亲让我也给这观音写一副。我虽同情这观音住房狭窄，愿为她广为招徕，但我哪知道如何给这样小小的观音写春联，要我写篇“论文”骗骗她倒还行，我几个月前才用“论文”骗了个副教授，手艺还不生。我父亲见我木讷在那儿，便张口来了一联：庙小无僧风扫地，天高有月佛前灯。我是非同小可地一惊，好一个清静世界！这副联他以前可从未说过！

还有一次，我肚子痛，他背我去村卫生所，那里的老中医正在夏日的竹阴下读《千家诗》，我父亲一见，便也忘了我，与他一起边读边叹赏不已。他当时背出的一诗我一闻即记，一记便永不再忘：

父亲担任党委书记二十多年，深得百姓爱戴，他帮助了许多需要帮助的百姓，却从未有过索求回报的念头，父亲常说：帮了别人，就是帮了自已，能用手中的权力为百姓做事，这才是好官！直至现在，我仍因是他的女儿得到厚戴，原本不相识的人只需提及：这是老书记的女儿。一个停顿再一个笑脸，便成了最亲切的人，握手、上茶，仿佛老书记来到了家乡。

只可惜，时间从不因某人停止它的脚步，无人能抵它的侵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银丝一点一点攀附上父亲黝黑的发稍，最终以胜利者的笑容占据最高点，每次看它在父亲发顶逐渐扩大的领地，总会止不住的心酸。十二岁那年，父亲带回一幅画，上面写“老来难”，一组戏谑的语言组成一位老大爷，其中有一句记忆犹深：老来难、老来难，现在莫烦他人老，到老他人将你嫌。还记得当年读此句的父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一转眼，已是80岁的耄耋老人了。

两年前，姐姐想给父亲买根拐杖，父亲果断地拒绝了。我对姐姐说：父亲是不愿承认自已老了。而今年，父亲走路已完全依赖这根拐杖了。岁月很残忍，一点一点夺走人们曾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年青、健康甚至还有相依为命的老伴。

母亲去世前，父亲还未曾如此苍老，在他们身上，我读到了爱。或许没人相信，这般年纪的光阴中会有爱，可我分明读出来了，那爱毋需山盟海誓，更毋需亲亲我我，这爱是一份相濡以沫的真情，爱的藤蔓一直将父母紧紧相缠，父亲为母亲而坚强，对母亲而言，他就是母亲的天与地！唯有这样的爱，才会让母亲在临终前仍会如小女孩般地撒娇，那一刻母亲的撒娇是我听到最美的情话。

谁都没料及母亲居然走在父亲的前面，这让父亲猝不及防，迅速老下去，常常凝视着母亲的遗照一坐半天，喃喃自语：老婆子，还是你聪明啊，走在我前面，将我一人孤独的留在世间。说着说着，便会红了眼眶。没了老伴的父亲异常孤独，人老了，曾经的光鲜亮丽都在瞬间褪去，豪气风发的父亲慢慢地在子女面前显出“小”来，“小”到跟你诉说以前的苦，“小”到没事就打电话找你聊天，“小”到也喜欢跟子女撒娇，还经常情不自禁地在你面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