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亲,我为你祝福 2(第1 / 2页)
父亲对我一生的影响,大到我没办法为他写一首歌。他受帕金森综合征折磨长达10年,路走不好,我给他买了根拐杖,但他不常用,多次当街摔倒。我忍不住问他:“爸,你怎么就不拿?”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拐杖对他而言是弱者的象征。他一辈子行医救人,都是他帮病人解决问题,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需要扶助的弱者?
父亲在纽约买了间小公寓,过世前两天,他居然开口唱起歌来。他平日很少唱歌。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他有次邀请医院同仁来家里过中秋节,他在天台上好不容易唱了首《月亮出来了》,嗓音很低,五音不全,令我印象深刻。那天,他又再度开口唱起早年在南洋当军医时的军歌,照顾他的阿姨非常惊讶:“阿公,你怎么会唱歌?”“你不知道,罗大佑的歌都是我教他的。”父亲答了这样一句。两天后,他便过世了。
父亲那天去赶一场酒,回来时天气突变,雨下得很大,引发了山洪,将距我家不远的一条山溪上的桥冲塌了,父亲一脚踩空……尸首是第二天在10公里之外的河里发现的,他手里还紧抓着那把月琴。
因为父亲猝死,我理所当然地辍了学,于1993年春节跟着一帮老乡去了深圳。临走的前夜,我到父亲的坟前,将那把月琴烧给了他。我不在家的日子,他只好一个人自弹自唱了。
来深圳后我很少回家,祖母死时我回去过一趟,父亲的坟快塌了,我重新填了一下土,立了一块碑。今年春节,我带着老婆孩子又回去了一趟,因为孩子可以开口喊“爷爷”了。
我的父亲
我和李烈还没结婚时,有天在红厨吃饭,聊到某音乐界好友在报纸上提到,“罗大佑出身‘贵族’,就音乐人训练方面,比较占优势。”李烈当下附和:“对啊,我们小时候一直把医生家庭当贵族的。”我足足瞪了她一分钟之久,把她当众吓哭。
父亲一直待我如心头肉,但我7岁那年,他却狠狠地打了我一顿。那一年,我到上学的年龄了,但我死活不肯去读书。他刚开始还和颜悦色的,谁知我油盐不进,他火了,厉声叫我跪在地上,然后举着竹棍子没头没脑地朝我打,打累了,他将我搂在怀里,边哭边说:“你也要像我讨一辈子饭呀?你身上一点也不缺,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因为那场打,后来,我读书很认真,成绩也不错,但这并未改变一些同学把我视为“另类”,他们编顺口溜挖苦我:“爹瞎子,娘哑巴,生个儿子是叫花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放学的路上,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捡了一根小棍冲进了一群同学之中,狠狠地抽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当晚,那家人冲到我家兴师问罪,平时胆小怕事的父亲变成了野兽,扬言要跟人家拼命。看到这个架势,对方悻悻地走了。我以为父亲会找我算账,可没有,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做得没错!恶狗,你不给它一点颜色看,它就会咬你……但是,有时候你可以绕道走的!”我记住了父亲的话,从此之后,见到那几个同学,我远远地避开。就这样,我在一个孤独的环境中读完了小学、初中,考上了县城的高中。班上同学的父母,要么是县城里的干部,要么是老板之类的人物,惟有我的父亲,却是个整天抱着把月琴跑江湖的瞎子,父亲一下子成了我心中的耻辱!
高一第一学期的一天,我正在上课,忽然看见父亲就在窗外,拄着那根讨厌的棍子,背着一个又黑又大的蛇皮袋,正静静地倚在栏杆上出神地“看”着教室的方向。我好几次想起身出去,但每次都止住了。
一个人能够做些什么,跟他本人有绝对的关系,但以出身来论成就,不但失之偏颇,更是一种偏见。我对此事非常不满,就问李烈:“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长大的吗?”父亲小时候赤脚上学,每天早上要走两个小时到车站,搭一小时火车到新竹,再走半小时到新竹中学,来回共耗去六七个小时。
二战期间,他被派往南洋当军医;国民党来台后,他又被派到越南当军医两年——从他寄回的邮票上,我才知道他去了越南。后来经济逐渐好转,他一人赴高雄创业,靠一名助理和一名护士的协助,经过30年才创下一番事业。他这辈子完全是凭自己双手打出来,若被定义为“贵族”,我想是相当不公平的。
我小时候家住开封街,附近有两家漫画店,租一本漫画2毛钱。父亲从不阻止我们,但每周他都会带我们去东方出版社买有注音符号的一些优良读物,如《小妇人》、《三剑客》。记忆中他很少纠正我们的一些小动作,倒是母亲总会要求我们碗要好好拿,不要剩饭菜等。记得那时班上很流行把长寿烟银白色的锡箔纸撕下来弄平,剪成各式图案来玩。有一次看完电影,我心血来潮,边走边捡路上废弃的烟盒,大概捡十来包,乐不可支。没想到回家后,父亲二话不说,把我拉到浴室,狠狠揍了我一顿,边打边骂:“我让你受好教育,是让你捡东西的?”我那时大约读小学三年级,印象很模糊。父亲过世三四年后,我和兄姐们在纽约聚餐,大哥重提此事,说父亲曾经告诉他小时候痛打我的往事,并发誓这一辈子不会再打小孩。
从18岁起,父亲就教我开刀;家里全是医生,这和我后来学医有很大关系。医学院的7年训练,加上后来在医院工作两年,朋友认为我花费这么多时间学医,未免可惜。但医科是严谨科学,对我后来写歌、做音乐乃至为人处世,都有莫大影响。
父亲从未阻止我玩音乐,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也做得不错,但始终劝告我:“做音乐可以,但不要放弃行医。毕竟医生的社会地位高,收入稳定,又受人尊重。”
教室里掠过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显然不少人看到了父亲,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开一个大洞,让我掉下去。我索性闭上了眼睛!突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他刚从门外进来,很客气地对我说:“你父亲找你!”
我抓着父亲的竹棍子快步逃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我几乎吼着对他说:“你来干什么?”他一边卸那只蛇皮袋子,一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来看看你……”说完像以前那样伸手在我脸上摸,两个深陷的眼洞里热泪直流。我粗暴地推开他的手:“摸什么摸?这是什么地方!”父亲笑着说:“孩子都长大了,怕羞了!”他蹲下身子翻蛇皮袋子,翻出油炸红薯片、盐煮花生。
我无心听父亲的絮絮叨叨,几乎将他“推”出了校园。他叫我去吃碗面,我谎称下节课要考试,他连忙说:“那你赶紧回去,耽误了考试可不行。”我正准备抽身跑,他又喊住了我,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黑布包,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两块的零钱,塞到我手里。
我接过钱转身跑开了,走到校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只见他拄着竹棍在马路上艰难地走着。他是第一次上县城,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摸到学校里来的,又将如何摸回去,但我还是残忍地一扭头走了。
1992年6月,再有一个月我就要参加高考了,父亲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