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龙女传说 4(第1 / 1页)
优昙跪在阶前,开始还暗自垂泪。到后来却越来越是平静,心中除小金子之外,再无一丝杂念。自觉颇有些像幼年修行时在佛像前虔诚跪拜的光景,只是心中所念,却已大大不同了。
殿中寂静如水,连各自呼吸之声竟也不闻。就这么跪在阶下,只见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或暖或冷的光线交替照进殿来,照在身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宝库之中,各式珍宝琳琅满目,流光溢彩。优昙转了半日,见果然大多是些玉石珍玩,并无什么特异之物。心中渐渐慌乱,寻思:“地藏王决无诳我之理。可若是寻不着,又或决窍不在宝贝之中,那便如何处?”瞥眼见架上有一片金边铜镜,古朴可喜,忽起爱美之心。拿起来一照,却见镜中人明眸皓齿,眉目若画,实在是个绝美的人儿。一时竟瞧得痴了。敖钦见她发呆,不禁在旁笑道:“小姑娘家,就是爱这些玩艺儿。”优昙回过神来,脸上微微一红,转手正要放下。突觉拇指所触处镜面粗糙不平,似有划痕。心中一动,拿起来仔细查看,果然上面刻得有字。写的是:“如意通灵,能解百忧。”优昙大喜,指给敖钦道:“叔叔你看。这镜是怎么来的。如何用法。”敖钦看了,茫然道:”是谁送的,我也记不得了。怎么用,更加不知。”优昙忙道:“去礼仪司查查记薄便知。”敖钦瞠目道:“管礼仪司的那只乌龟爬得太慢,误了我好几次大事。我一气之下,把它贬到臭泥塘里去了。后来又懒得找人接手,便索性把这些规矩都废了。算来也该有六百年了。”优昙扭头瞪眼,吃惊望着敖钦。敖钦忙低下头去。
优昙想与他生气也是无用,便不理他,将那宝贝仔细琢磨,见反背又刻着四个大篆:“通灵宝镜”心想:“既称如意,通灵,运用起来,定然与心有关。我且用止观法门试试。”便右手执镜,左手轻捺镜上,放在眼前,身心放松,运起般若静心法门,尝试与这宝镜勾通。她自幼修习佛道,心术修炼,正是当行本色。倾刻间便已抱神守一,入于禅定。只觉左手指尖一滑,似是溶入镜中。也不起心动念,跟着指尖,渐渐全身都似水溶一般,慢慢渗入镜里。眼前只见白茫茫的一片,竟是到了云端。跟着一阵香风吹起,身子轻飘飞动。飘到一处宫阙之中。金砖碧瓦,光华万道,虽不如玉帝的昊天金阙恢宏广大,精致细腻却有过之,也不知是哪一位神仙府第。那香风将自己身子不住前送,从宫中许多神将仙女身侧飘过,却均对自己视若无睹。不一会,飘过无数院落,来到一处高阁之上,阁中种种奇珍异宝争光斗彩,远胜南海宫中所藏。
优昙环目四顾,突然呆住。只见偏角处一根支架上,挂住一片黑色旗幡,黯黯发光,上书三个大字:“聚魂幡”
优昙大喜,抢上前去,抓那黑幡。谁知这一下用力过猛,身子不由已控,竟一个跟头栽下楼来。只觉身如铅重,飞升之术全不管用。心下大骇,失声惊呼,忽被一人从身后抓住肩头。回头看去,正是叔叔敖钦。不由喜道:“多谢叔叔救我。”敖钦茫然道:“什么救你?”优昙一定神,才发觉仍旧身在龙宫,刚才所见,都是幻境,但额上却已冷汗潸潸。
敖钦道:“你瞧见什么了,干么大声惊叫?”优昙吸一口气,将刚才在镜中所见向敖钦说了,道:“叔叔可知那是哪位神仙居所。聚魂幡此物,是否真有?”敖钦又仔细问了那殿阁模样,看守神将衣饰形容,神色忽转凝重。优昙知他必有所悟,追问道:“叔叔记起来了么?”敖钦点点头道:“我知道是哪里了。”优昙忙问:“是哪里?”敖钦瞧着优昙,一字一顿地道:“三十三天之上,碧霄宫,拥翠阁,九天玄女娘娘。”
四仙相对无言,一齐稽首道:“我佛保重,贫道等告辞了。”见优昙凝思不理,均自摇头,驾起祥云,各回洞府而去。
优昙痴痴将身立在云中,任那云儿随风四处飘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蓦然惊觉,金乌西坠,玉兔将升,已是黄昏时分。放眼下去,浩浩茫茫的一片,竟是到了东海之滨,黄河河口。睹景思人,不由更是伤情。便按落云头下去,在海滩上寻一处干净沙堆,坐下来,细细整理思绪。
这么一坐,往事历历如画,一一浮上心来。她成佛时正当幼年,心澄沏如水晶,既无一丝成见,又无情欲爱念纠缠,反比成人更易悟道。及至长成,虽多见世事,终究于已无涉,还能做到历过便罢,不住于心。但这一次,小金子冲破光幕时的那雷鸣电闪,纵她心如死水,也不能翻起波澜。佛家讲自性本空,本最忌思虑,优昙执着一念,正是犯了大忌。可她情念既起,便如堤溃,种种杂念,纷至沓来,不可断绝。心中正越想越乱,忽听身上喀喀作响,浑身骨骼如要裂开一般,一条黑蟒从肩上钻了下来,仔细看去,却是法髻散落,三千青丝,重又开始生长。
青丝长到腰际,停住不长,优昙身上虽痛彻入骨,心中却反觉好受了许多。抬头见天上星汉灿烂,热闹无比,不禁想:“当年佛祖睹明星而悟道,却不知那时看见的,是哪一颗星。”一转眼,已见天河两岸,牵牛织女两星,脉脉闪动,如诉衷情。猛然记起:“今日是七月初一,再过六日,便是牛郎织女天河配的日子了。同是神仙,织女虽苦,一年之中,总还有与心上人相聚的日子。小金子却是连受轮回之苦的机会也没了。”念及此处,又是伤感,又是愧疚,突然猛然灵光一闪:“轮回?不对!我怎么忘了他了?怎不去求他试试?说不定此事尚有转机!”这一下愁心顿敛,心上又升起无限热望来。
优昙拿定主意,便打开天眼,见要寻的那位菩萨端坐莲台,左手金锡,右掌明珠,皆放光华。莲台下无数冤魂恶鬼,悉数持礼恭敬,静心听法,信心更增,暗想:“他神通高我百倍。若他亦无法,我便信一回天道,此事就此作罢。”身化金光,便住幽冥地府而去。
优昙心中一凉,九天玄女乃是与盘古,女娲一起开辟混沌的第一辈古仙,碧霄宫三十六神将个个神通广大。自已与她素无来往。若是不肯相借聚魂幡,想如在玄冰岛那般用强抢夺,那是绝无胜算。但既知有此宝在,如何能不去一试?当真求不得,就只好偷了。心中计较已定,便道:“说不得。只好去碧霄宫走一遭。”敖钦眼现担扰神色,道:“见了娘娘,要好言相求,实在不肯借,先回家,慢慢再想办法。”优昙点点头道:“叔叔放心,小玉儿理会得。”将宝镜收入怀中,捏一个分水诀,破浪飞腾,径往三十三天之上去了。
到得宫门前,果然与镜中所见一般无二,便向值守的神将稽首道:“佛国优昙如来,求见娘娘,烦请尊神通传一声。”那神将听她报的如来名号,倒也不敢怠慢,请优昙稍候,向同伴招呼一声,飞快奔宫中去了,不一会,领了一个仙女回来道:“上仙久候了,娘娘有请。”优昙谢过,随那仙女跨进宫门。
这一番进来,与镜中所见,又是一番景象,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颇现富贵之气。优昙暗暗赞叹,却也无心多赏。那仙女带着优昙过玄阴殿,太阴殿,经百仙苑,金玉馆,渡寒潭秋水,越寂寞雪林,走了好大一会,才来到九天玄女所居的拥翠阁上,仙女引见过了,便退到一旁侍立,九天玄女令人为优昙看座奉茶已毕,问道:“佛界诸尊,向来金足少履此处,不知如来远来何事?”优昙起身行礼道:“闻娘娘有一幡,能聚众生魂魄,特来相借。”九天玄女诧异道:“是谁告诉你此宝在碧霄宫中?”优昙如实将通灵宝镜之事说了。九天玄女笑道:“想到世间还有此等物件。”曲指一算,道:“原来你是为那金龙来的。”优昙点头道:“正是。”九天玄女道:“那地藏王也真奸滑多事,自已怕遭天谴,不肯说破,却将你引来我这里为难。”瞧着优昙道:“那幡原是魔界之物,三千年前仙、佛、神、魔四方大战,被镇元大仙夺了来,后来万寿山五庄观日夜不宁,不住有妖魔前来偷夺。镇元子受扰不过,便将幡子送来我这。幡虽是我有,其实只是替仙界掌管,不敢轻用。何况你所求之事有违天规,实是不妥。”摇摇头道:“如来恕罪,此事实难从命。”
优昙来前便已作过种种预想,听她如此说,也不灰心。说道:“那金龙实在没行过恶行,偷盗天书虽是重罪,也不至要遭此劫报。若得救他还魂,贫尼当亲往玉虚宫去,向元始天尊谢罪。再送那金龙回玄冰岛去服满那五百年之刑,或者再加五百年刑期,也是无妨。”九天玄女道:“如来是佛国尊者,当知此事乃因果循环,天道如此,并非全因罪业而起。再说这金龙去不去服刑,与我碧霄宫也没什么干系。”优昙道:“我闻人间有愚公移山之事,可见天道也非一成不变的。人力尚且如此,何况神仙?下界之中,善良正直者贫苦横死,奸邪恶毒者富贵长寿,所在多有。老天爷做的事,也未必每一件都是对的。”九天玄女听得一怔,却仍是摇头。
优昙再三说项,百般告求,九天玄女心志却坚,尽皆以礼相答,就是不肯借幡。优昙心里委屈已极,眼眶中珠泪欲滴,终于牙一咬,屈膝跪在阶前,道:“娘娘不允,优昙唯有在此长跪不起。”九天玄女不禁愕然,站起身来,令众侍女快扶她起来。优昙使个法术,将身子变得如须弥山重,便似长在地上的一般,如何扶得起。九天玄女摇摇头,对众侍女道:“你们好好侍候如来,不可怠慢。”身一转,竟出殿去了。
优昙天眼所见那位,乃是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此时正住等活地狱说法。眼见优昙悄然到来,对她微微一笑,将一段《地藏十轮经》讲完,对众鬼魂道:“此经本义便是如此,汝等回去,当善护念,勿生疑悔。”众鬼魂俱自流涕,顶礼而退。原来等活地狱中众生每日都要受砍、刺、磨、捣种种苦刑,一年之中,唯有听地藏王说法之日方能得免,故而一听说法已毕,立时又生愁苦。
众鬼魂见优昙身后光华逼目,不敢仰视,尽皆伏地悄然绕行。优昙待众等退尽,上前见礼道:“我此番来意,师兄想必已经知道了。”地藏王菩萨点点头道:“知道。”优昙道:“那金龙为我遭此大劫,我不能无动于衷。救他即是救我,还望师兄慈悲。”地藏王菩萨摇头道:“万事皆有定数,佛法虽然无边,也有无能为力之时。”优昙道:“六道轮回,皆归师兄掌握。师兄有无边愿力,能决众生生死毁灭,定有施救之法。”见地藏王不住摇头,忍不住泣道:“敢问师兄,那金龙是众生否。”地藏王点头道:“这个自然。”优昙道:“师兄当年发下宏誓大愿,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偌若亲近尚不能度,谈何度尽众生。”地藏王心中暗叹:“众生平等,原无亲疏分别,你这一念,又转差了。”也不点破于她,说道:“干预天道,必遭天谴。你若定要执着此事,只怕非但救不得那金龙,自身亦要遭逢大劫。”优昙含泪决然道:“但有万一之望,我便要一试。成败挫顿,只凭天意便是。倘若真是在劫难逃,那也能还他恩情,以安我心。”
地藏王摇头叹息,道:“你身后佛光将逝,佛性渐失,这人天世界第一等的果位,你当真是弃若弊履么?”优昙迟疑一阵,说道:“我不救他,这一生都要负疚于心,心中既乱,终久还是做不成如来。等我还了他的的恩情,说不定反倒能安心静修了。”地藏王料想难以说服于她,又道:“失却佛身之后,你神通大减,若定要强行此事,前路必多险阻,一个不慎,轻则堕入轮回,身受万千痛苦,重则同那金龙一般,形神俱灭,你可要想仔细了。”优昙脸上现出坚忍神色,道:“纵历万苦,甘愿承受。”地藏王又是一阵摇头叹息,说道:“你虽有此信心,我却不能担此罪业。那金龙身化亿万尘灰,散入虚空,无迹可寻。我亦无此法力救他,刚才所言,并非诳你。”优昙跪地泣道:“师兄慈悲。”地藏王眼中现出悲悯之色,叹息道:“情之一字,当真误人至深。也罢,便指一条出路于你。你只往南海去寻便是。”优昙眼中一亮,道:“观世音菩萨?”地藏王摇头道:“不是。是你叔父南海龙王处。”优昙疑惑道:“叔父法力尚不及我,与师兄相差何止万千,如何能救小金子?”地藏王道:“你去了便知。”优昙还待问个究竟,见地藏王已闭目入定,料想他不肯再说,只得道:“多谢师兄。”将身出了等活地狱,往南海而去。
优昙自成佛以来,斩断尘缘,与家人只在五百年前父亲十万岁寿诞时见过一面。南海龙宫却是足足一千年未曾踏足了。到了宫门,守卫的虾兵蟹将将信将疑地进去通报。不一会,便听见有人脚步急促,大声道:“小玉儿在哪,小玉儿在哪。你们这些蠢蛋,怎么不快些让她进来。”优昙微微一笑,心想:“五百年不见,叔叔还是这个急脾气。”踏步进去,叫道:“叔叔,我在这呢。”南海离东海最近,南海龙王敖钦对小辈又最疼爱,优昙幼时与他相处极洽。故敖钦一听优昙到了,立时便忍不住抢出来相见。优昙见他鞋子也穿反了,不禁微笑摇头,指给敖钦看道:“叔叔你又长了五百岁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颠三倒四的。”敖钦也不去理那鞋子,把优昙拉到面前,左看右看,不住点头道:“嗯,倒是比以前白胖了许多,看来日子过得也不算苦。就是精神不大好。咦呀,头发也长长了这许多,这才好看嘛。以前那个发髻,真是丑也丑死了。这衣服也该换换才好。呆会我叫人给你拿去。你知道么,你添了新妹妹了,不是你父王那,是我这,那丫头啊,可比你以前刁蛮多了,当真是闹得四海不宁,整个一古怪精灵,还有还有,你父王也添了新姨娘了,估计过不多久,也该开花结果了。你那西海叔叔啊……”优昙听他唠唠叨叨不休,恨不能将五百年里的事一口气说完,不禁格格笑出声来。这几日她一直心绪不宁,愁眉深锁,直到这时,方才有了片刻欢颜。
叔侄俩叙过家常,敖钦道:“自那次你父王寿诞之后,一直就没回来看过我们。这次怎么想到要来?去过你父王那里没有。”优昙脸上微红,暗道一声惭愧,低头小声道:“小玉儿有事来求叔叔。”便将事情本末说了。敖钦听完哈哈笑道:“你不说,我倒没觉得。你肩上的佛光果然是暗了。原来佛国如来,也有思凡的时候。”优昙蹙眉道:“小玉儿心里烦闷得紧,叔叔倒拿人家来取笑。”敖钦道:“我原来就不赞成你学佛,这下做不成如来正好。重回神界,还做你的龙宫公主,咱们一家人都开开心心的。释迦牟尼那老和尚死气活样,真个郁闷死人,老龙王遇见,只好溜之大吉。跟着他,肉也不许吃,情也不能谈。喝水要念咒,走路怕踩死蚂蚁,又有什么好了。”优昙不禁瞠目。心想正事要紧,便道:“叔叔。南海宫中,这五百年来可新添了什么宝贝么。”敖钦道:“大概是吧。每年寿诞,四海水族都要进献不少珍宝。不过比起你父王的来,那可就少得多了。怎么?”优昙道:“地藏王要我来南海龙宫寻救小金子之法,我猜不会是着落在叔叔身上。多半是宫中有什么异宝,能还他魂魄。”敖钦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他们送来的,无非是些珍宝珠玩之类。纵然有些法器法宝,也只有小神通,决没有这等重宝。”优昙道:“不如叔叔带我去宝库看看。”敖钦道:“那小金子不过是鲤鱼化身。四海之中,俊逸的龙族少年所在多有。你有何必老念着他。不如待日后,我和你父王为你择一个门第高贵的如意郎君,岂不是好?”优昙柳眉竖起,跺足道:“叔叔!”敖钦忙道:“带你去,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