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红拂传 6（第1 / 1页）

李靖弹了一会，只觉琴声凄苦悲怆，殊无半分欢愉之意，终于住手不弹，任凭泪珠雨滴一般，一颗，一颗，滴在琴板上，滴在琴弦上，“铮铮”作响。

始毕可汗这时已穿好了衣甲，正自呼喝部属抵御，突见红拂来到自己面前，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几日两军交战，红拂的英勇早已令突厥胆寒，始毕可汗瞧见是她，心中发毛，拨马便逃。红拂举弓急射，眼见箭如流星，直奔始毕可汗背心而去，只听他“啊”的一声大叫，身子一晃，却未堕下马来。原来始毕可汗身上穿的是一件特制的水犀宝甲，寻常刀剑兵刃难以剌入，红拂这一箭虽然射透了宝甲，却未能致他死命。众人见敌酋背心中箭，摇摇欲坠，一起发声大喊。红拂一击未奏全功，正要取箭再射，始毕可汗的卫队亲随早一拥而上，将他裹在正中。红拂瞧不清敌酋，叫了一声可惜，放下弓箭，举剑横削坚砍，带着众部属向前追去。红拂的“洛神剑法”何等神妙，突厥军如何能敌。一时间斩首如同削菜，将突厥军大片大片地砍倒在血泊之中，只是始毕可汗的数万卫骑是突厥军中精锐，极是忠勇，虽见红拂神剑可惊可怖，依旧奋不顾身的潮涌而至，红拂一时之间又如何斩杀得尽，只得眼睁睁瞧着众人簇拥始毕可汗越去越远，终于不见。

突厥大营这时四面火起，营中人叫马嘶，一片大乱，但红拂军终究人数太少，平阳郡主又要坚守苇泽关，不能轻易出关相助。突厥军乱了一阵，发觉敌军来的不过是小股人马，终于渐渐镇定下来，数十万骑将红拂所部围在营中，来回冲杀。

众人拼杀一阵，眼见敌军越聚越多，众部属急劝红拂赶快回城。红拂回头瞧了一眼苇泽关，眼中珠泪横溢，一咬牙，回身抹泪，决然道：“今夜既然出来，便没想过活着回去。”又奋力上前冲杀，众人见了，无不感激流涕，拥在红拂身侧，替她挡住四面射来的如雨箭矢。两边激战了大半个时辰，红拂身边的部众一个个相继倒下，最后终于只剩红拂一人。突厥人见她身上的创口血流不止，却依旧左冲右突，锐不可当，心里又是惊佩，又是害怕，更有不少人见红拂虽然血污满脸，却依旧不掩国色，不自禁地暗暗怜惜。

红拂只觉渐渐手足酸软，敌军却越杀越多，叹了一口气，回剑便要自刎。突厥军中齐声惊呼。突然间苇泽关上角声大作，战鼓齐鸣，似有千军万马杀出关来。跟着北面，东面烟尘大起，喊声震天，似乎也有两支军马向突厥军冲击而来。红拂精神一振，又仗剑杀入重围。但听出城的军马进展甚速，过不一会杀声便已逼近。红拂远远望去，只见一队人马如同海船一般，劈波斩浪，浩荡而来，当先一人身穿白袍，势若疯虎，当者辟易，正是李靖带军杀到。红拂心中一甜，叫了一声：“靖郎！”再也支撑不住，眼中一黑，晕倒在地。

两个时辰之后，苇泽关红拂卧房内，平阳郡主与一位白袍将军坐在床前，瞧着床上面色雪白的红拂，心如铅重，相对无言。那白袍将军正是李靖。李世民带李靖等入关后，因李家是关陇世家大族，自西魏时起便世代公卿，在关中的根基极厚，一路上前来归附的亲族故吏不计其数。大军到潼关时，已拥众四十余万，恰在此时，太原危急的军报传到，李世民便让李靖半路折返，领军火速来救苇泽关。但太原送到苇泽关的军报语焉不详，平阳郡主与红拂均以为李靖随李世民破了薛氏父子之后方才率军回援，因此将李靖大军行程多算了七日。平阳郡主在苇泽关上听突厥军中喊杀之声渐小，却始终不见红拂回转，心中正自忧急如焚，恰好李靖大军赶到，两人当即率众出关来救红拂。至于东面和北面的兵马，却是唐国公世子河东总管李建成和自称北平王的幽州罗艺兵马。李建成听说太原有警，一面紧急在河东招募兵马，一面派人去幽州说降罗艺。罗艺向突厥称臣，借幽州道放其南攻太原，本已心中有愧，又见李世民已入关中，其势渐大，便转而降唐，亲率五万兵马攻击突厥军后路，再加上李建成的三万兵马，三路大军三面夹击，终于将突厥军一举击溃，逼其仓皇北遁。

平阳郡主瞧了红拂一眼，对李靖道：“妹妹身受三十二处刀伤，七处箭伤，十一处枪伤，能撑到咱们救她出来，已是难以想象之事。可她体无全肤，失血太多，脉息时断时续，纵然华佗复生，只怕…只怕也是…”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痛，低头轻声啜泣起来。李靖亦精通医道，何尝不知平阳郡主所言不虚，但他心中爱极红拂，不到最后，决不肯死心，上前抓住红拂手掌，轻声叫道：“萱妹、萱妹，你睁开眼睛瞧瞧，我是靖郎啊！”呼叫良久，李靖突觉红拂手掌微微一动，登时惊喜无已，叫道：“萱妹，你醒了。”只听红拂****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瞧见李靖，低声道：“靖郎，我这不是在做梦么，当真是你么？”李靖泪流满面，俯身将脸轻轻贴在红拂颊上，哽咽道：“你不是做梦。你瞧，这不是我在你身旁么？”红拂展颜一笑，低声道：“靖郎，我以为今世再也见你不着了，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见你一面，我心里当真是开心得紧。”李靖忙握住她嘴，泣道：“快别胡说，你不会死的，你还要做公侯夫人，还要替我生一大屋孩子，咱们还要子孙满堂呢。”红拂缓缓摇了摇头道：“这怕是不成的了，袁、李二位师兄的神算到了我这里偏偏一点儿也不灵。靖郎，我好久没听你弹琴了，你现在弹给我听，好么？”平阳郡主不谙音律，军中除了鼓角，再无其他乐器，听说红拂要听李靖弹琴，急忙出屋去找。

红拂见只剩李靖在屋内，对他说道：“靖郎，有一件事，我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对你说。你听了以后，可千万别生我气。”李靖忙擦泪摇头道：“不会，不会，我怎会生你的气。”红拂道：“靖郎，我问你，你心中当真对小郡主一点也不动心么？”李靖听她此刻竟然问到此事，心中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红拂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小郡主天生丽质，我见犹怜。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男子能在她一片痴情之下全不动心。靖郎，自你还琴之后，我便再也没听你弹过《野有蔓草》这样的****琴曲，只因为你害怕一弹起这些曲调，便会勾起对小郡主的思恋之情，对么？”

李靖听她说破自己心事，不敢相欺，默默点了点头。红拂道：“本来从古至今，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之事。小郡主以千金之尊，也甘心与我共事一夫，我又再有甚么话好说。可我始终想不明白，难道一个男人心里当真装得下两个女人，能对她们一般地怜爱，一般地疼惜么？一个女人又怎么能将自己心爱的男人与旁人分享？我不明白别人如何能做得到，可是我心胸狭窄，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好看的衣衫，名贵的脂粉，珍奇的珠饰，我统统都能与人分享，唯独心中的爱人，便如同我性命魂魄一般，是断断不能与人分享的。”

红拂歇了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爱我仍旧胜过对小郡主的喜欢，可你心里有了她的影子，便再也抹不去了。她比我小了那么多，又娇嗔可爱，才艺无双，终有一日，你对她的爱意会胜过对我的喜欢。我宁可死了，也绝不能等到那一天。这次我领兵来救苇泽关，本就是想趁你还深爱我之际战死沙场。那么小郡主便永远也没法子从你心里抢走我的位置了。可到了这里，我心中又实在舍你不下。每天从战场上回来，我便躲在被子里痛哭。靖郎，你可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为难么？”李靖伏在床边，早已泣不成声。

红拂伸手抚着李靖面颊，替他抹去泪痕，又道：“后来我便想，不如让老天来替我决断。若是我能杀了突厥可汗，便是命不当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唉，我终究没能杀了他，那时我虽可回城。但老天既已帮我作了决断，我便该听从才是。靖郎，你说我这么做对么？”说到这里，突然笑道：“嗯，外面的人都以为我是为国舍身，他们又哪里能够想到，其实我是担心秋扇见捐，因妒而死呢？”李靖执住她手，泣道：“萱妹，等你好了，我们便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居处，不要甚么荣华富贵，拜相封侯。我忘了小郡主，你也别去想过去的事，咱们两个人开开心心地过活。”红拂笑道：“靖郎，你又来骗我了。可你说的这些假话，我真是爱听。嗯，不要甚么荣华富贵，拜相封侯，只有咱们两人，开开心心地活着，那可该有多…”红拂声息渐细，最后一个“好”字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双眼慢慢合拢，沉沉睡去。李靖只觉怀中红拂身体渐渐冰凉，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只盼她再能醒转。这时平阳郡主急匆匆地抱着一具瑶琴闯了进来，瞧见屋中情景，心中怔然，随即回身倚在窗前失声痛哭。李靖取过瑶琴，伸手轻抚，琴声****，正是红拂平日最爱听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