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 道义(第2 / 2页)
就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爷俩又是饥肠辘辘的贪赶路程,指望着能在天黑前赶到王家堡子,唱一个做寿的晚场儿。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他们快要到王家堡子的时候,却赶上了大雨,二人只好在一座土地庙里避雨。土地庙已经有些年头儿了,里面仅有一个年老的庙祝,他须发皆白,形容枯槁,见二人浑身湿透,狼狈而来,便煮了一锅小米粥,给二人充饥。两个人正饿的难受,见有了吃的,便顾不上客气,狼吞虎咽间吃了个精光。老庙祝在一旁见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喃喃地说:
“年景不好啊,让人可怎么活啊?”
唱鼓书的老师傅见白吃了人家的粮食,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在饭后支起了鼓板儿,唱了一段【黛玉葬花】,以示感谢。老庙祝听了,便说道:
“唱的好啊,唱的好啊。可就是不比乾隆爷做寿的时候唱的好。”
两个人听了,都只当是他老糊涂了,便没在意,只是收拾了鼓板,准备天晴后继续赶路。老庙祝见外面风狂雨大,便劝他们爷俩放宽心,稍坐一时,自己也好久没和旁人说过话儿了。老师傅见他如此说,又吃了人家的饭食,不好推辞,只得坐下来,与他闲讲。老庙祝又给二人的碗里倒了些热水,就一边捋着白胡子,一边讲起了乾隆爷东巡的故事。
“万幸,姑娘没被沾了身,还是个姑娘家。往后胡子是不敢来了,你们尽可以去过安生日子。今天发生的事不必挂怀。”
店主听了这番说辞,方才破涕为笑,两个人又安慰他几句,便以休息为由,将他打发走了。其实麻三儿对于方才发生的事儿,依然心有余悸,却因为那口刀才将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众人见姑娘无恙,又兼天色昏黑,便纷纷睡觉去了,许是对麻三儿有了些许畏惧之意,同一铺炕上的几个人都挤到其他炕上去了,偌大一铺炕,倒只有他二人来睡了。听着屋中呼噜声渐次响起,麻三儿才与成瘸子点上油灯,细看这口刀。
若说刀,麻三儿自是没少见着,奉天老王爷除了爱马便是爱刀了。他在府中各处均设有兵器架子,上面除了枪、剑、戟之外,最多的也是刀了。不但有凤翅刀、柳叶刀、雁翎刀等单手兵刃,更有春秋大刀、三亭砍山刀等长大器械。七爷也曾送他一柄腰刀,因那夜急于脱身,便没有带出来,每每回想及此,仍觉惋惜,然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苦寒之地,竟有机会得了一把宝刀。
之所以说它是宝刀,是因单从外表看,此刀便比一般腰刀略长,且窄而纤细,不似一般的兵刃那般粗夯,且此刀尤为沉重,其刀身必然致密,倘或没有上万次的折叠锻打,是难以实现的。除此而外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此刀虽然沉重,然鞘材却极为轻薄紧致,能与刀身紧密贴合,因上面被裹了一层狍子皮,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它的质地与颜色,但想来其做工必是不凡。那裹在鞘上的狍子皮,毛面儿在外,手感温暖柔和,在关外也颇常见。因此地冬季寒冷,常用的蛇皮和鲛鱼皮极易开裂,狍子皮却质地坚韧,裹刀鞘再合适不过了。做刀的师傅会将新剥下的狍子皮趁热裹在刀鞘之上,待干透了便不会开裂,且防摔,防水,十分耐用。倘若再细细看来,此刀的刀柄也形制不俗,它非一般的圆木手柄,而是奇异的四棱型,柄上缠有细绳,因年代久远已辨不出颜色,但依旧紧实,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麻三儿还在柄端发现了一处小孔,孔形扁长有刃,倘或离近了倾听,似有轻微的哨音发出;刀口的护盘也周边鎏金,上镶宝石,却不知什么原因,宝石已不知去向,仅余下三个圆形的凹坑儿。
他说,乾隆爷东巡就曾到过关外。那时候关外都是封禁之地,物产丰饶,人民安定。乾隆爷巡幸至此,也对美景流连忘返,便和身边的几名侍卫入山采猎,以愉情怀。在山中,他们碰到了一只猛虎,那猛虎见有天子驾临,也不敢造次,只是咆哮几声儿,便想剪尾退走。谁知乾隆爷来了兴致,只顾扬鞭策马,紧追不舍,他的一众侍卫见劝阻不住,只好打马跟随,紧紧护卫。
一行人转过了一座山,便将猛虎堵在了一处峭壁之下。猛虎见无路可退,便张牙舞爪,意图反扑。乾隆爷身边的巴图鲁勇士怕主子受伤,便只手上前,力擒猛虎。那一人一虎搏斗了许久,老虎渐渐势微,待要转身逃走,却被其他几名侍卫拦住了去路。老虎见无计可施,只得俯爪受敷。不料乾隆爷突发善心,并没有让侍卫将虎擒住,而是叫其中一名侍卫脱下随身的铠甲与腰刀,赠给了老虎,并当场封老虎为“守山巴图鲁”,让它永保大清龙兴之地。
讲到了这儿,老庙祝便眉飞色舞起来,他颤巍巍地起了身,打开殿壁上的壁橱,里面赫然摆放着一套精致的盔甲和一柄漂亮的腰刀。老庙祝取出那柄腰刀,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将它递到二人的面前。成瘸子见这柄腰刀光华夺目,倍感新奇,刚要伸手接过来细看,倒是他的师傅觉着动手唐突,便制止了他。老庙祝炫耀完了腰刀,又起身去拿那套盔甲。然而就在此时,庙外忽有一道利闪划过天际,借着利闪之光,成瘸子发现老庙祝的身后还托着一条茶杯粗细的老虎尾巴。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吓得成瘸子魂飞天外,他正待开口惊叫,那老庙祝已然惊觉,只听他咆哮一声,飞身而起,化作一头斑斓猛虎,破窗而去了。
成瘸子被惊倒在地,只听得周围阴风阵阵,只好闭上眼睛拼命念佛。待到阴风消散,周围寂然无声,他方敢睁开双眼。但见庙外风雨早以停歇,庙内蛛网密布,破败不堪,连刚才见到的神像也没有了;而壁上的橱门早已破败得所剩无几了,里面的灰尘足有寸许,哪有盔甲和腰刀的影子。他见师傅还倒在地上,急忙上前搀扶,谁想一扶之下却根本扶不动,待将其身体翻转过来,方才发现,师傅早已被吓死了。成瘸子痛哭了一回,将师傅安葬了,他自讨那猛虎受了黄封,已然成精,尽可以变化弄人,便不敢声张,只得一路讨饭,继续北上谋生。此一节他始终装在心里,未敢向外人讲起,今日见了这口刀,才惊觉到此刀与早年所见别无二致。他不知道这是否又是虎精弄人,但起码此刀必是大内之物,旁人携带恐为官府所不容,不如就此弃了刀,远离祸端为妙。
麻三儿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是兴致勃勃,他一面审视刀的外观,一面用手不停地指点着,述说着;而坐在一旁的成瘸子,许是年岁大了,此时已经兴味索然,有些疲倦了。他对于杀伐专用的兵器并不在行,也不感兴趣,于他而言,与其对着一把刀看,还不如塞给他一只烤鸭子,让他以饱口福呢。他倒是愿意根据烤鸭的皮色,来推断出鸭子的品种及烤制它的厨子究竟是哪里人。起初他不愿扫同伴的兴,便尽量表现出兴致,待听了一番解说后,他的眼皮就开始捉对打架了。不知不觉间,他睡着了,口水还悬在嘴边,脑海中却已充斥了无边的美梦。他看见一只油亮的烤鸭在向自己飞来,又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向他讲述乾隆爷的故事。
猛然间,他惊醒了,惊得浑身都是冷汗。他不由分说,一把抢过麻三儿手中的刀,用颤抖的手揪开一片小小的狍子皮,定定的观看。良久,他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事,手一松,刀便滑落到了炕上。
麻三儿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成瘸子睡着了,他只是自顾自的讲,却被成瘸子猛然间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借着油灯的微光,见成瘸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刚想将刀拾起,却被成瘸子一把按住了。成瘸子睁大了双眼,定定地看住了麻三儿,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孩儿,听你叔儿一句话,这刀咱可不能要啊!”
麻三儿听了,有些茫然不解,他慢慢缩回了手,双眼在成瘸子与那把刀之间来回看了几遍,才不情愿地坐回到了原位上。成瘸子也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屋外的黑暗,他的手依然在抚摸着刀鞘,而记忆却已然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里,仿佛又一次经历了那可怕的场景。
很早以前,成瘸子还是刚刚来到关东大地的逃难人,因为腿瘸,干不了农活儿,只能随着一位江湖老艺人学唱东北大鼓书,借以谋生。当时的东北虽然开禁已久,但住户多是以务农为业的庄稼汉,家中除了粮食,并没有余钱给他们。这爷俩起早贪黑,到处赶婚丧场子,却时常挨饿、受气,混的好能挣顿饱饭,却几乎赚不到一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