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1 / 2页)
瞿伯伯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娃呀,你将来,总会有你自己的生活,你爸也不容易,恐怕也得给他一些生活空间哪!从做女儿的感情上,你不好接受,这个大家都能理解,可从你爸的角度想一想,他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你毕竟不能跟他过一辈子,他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总得有个体己的人,招呼着吧。女儿伺候父亲,毕竟有不方便的地方,有了这个人,你不是更省事嘛。就原谅你爸一回吧,他真的很不容易。”
菊花没有回答,只低下头,继续翻照片。
“这事是你爸做得不对。”
菊花突然一怔,眼睛直直地盯着瞿伯伯。
“这么大的事,他应该先跟你商量好了再进行嘛,咋能这么草率呢。我已批评过他了。他也承认做得不好。”瞿伯伯说。
菊花把眼睛又勾下了。
菊花打小在剧团院子泡大,跟好多家属的孩子都玩过,可玩是玩,却咋都不能进人家的门,有时都到人家门口了,也会被嘭地关在门外。不仅家里大人不让进,孩子们相互也是不让她进的。有一回,她刚挤进一只脚,就让同伴的关门动作,把她脚脖子,压得肿了几天挨不得地。还有一次,疯得高兴了,她竟然跟着一群孩子,挤进了一个正准备结婚的名角儿的新房,立马,就被人家把她一人揪着耳朵拎了出来。她只好把热烘烘的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孩子们争喜糖、争红包的声音,直等到大伙儿都出来了,才又混搭在一起,分享人家的快乐与喜悦。后来,她才隐隐知道,孩子们在一起玩时,总有人说把什么东西丢了,就有人怀疑,是她刁菊花干的。她确实没有拿过任何人的东西,这一点,她父亲从小就教育她:哪怕是偷别人一根针,一辈子在人前都会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的。虽然她也会像父亲那样,随手捡点纸壳子、空瓶子、塑料袋什么的,但绝对没有从别人身上偷过东西,还别说偷,有时别人落在地上的,只要是有用的,她捡了,也是会交给人家的。可不知咋的,别人就能这样无端怀疑自己。唯有瞿团长,瞿伯伯,让她在他家吃过饭,跟他女儿一起做过作业,而且还容留她,在家里睡过一晚上。
菊花永远都记得,那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给剧团装台,一连三天三夜没有停歇。这是团里要参加全国调演的剧目,一切都搞得特别细。那时菊花她妈,已经跑了几年了,菊花平常在学校上学,一到寒暑假,基本都跟父亲在舞台前后混着。本来那天晚上,她也可以回去睡的,可隔壁突然死了人,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特别害怕,菊花就只好在后台一个拐角,铺了一张纸壳子,睡下了。快半夜时,顺子见瞿团长来,就说了几句表功的话:“瞿团,你看三天三夜了,咱都没眨过眼皮嘛。是你在这主事哩嘛,咱得给瞿团争光哩嘛。全国调演是大丰,说小了是团上的事,说大了,是省上的事嘛,咱还敢马虎嘛。不是说呢,你看我菊花,今天过十二岁生日,大小也是本命年嘛,我都没顾上,可怜的,家里隔壁老了人,娃也不敢回去睡,就这样狗一样窝蜷着,我心里也不好受。瞿团,娃是个没娘的娃,我实在都对不起自己的闺女。但请瞿团你一百个放心,咱是下苦的,活儿绝对给你干好。咱啥时候给你瞿团掉过链子、丢过人嘛。明早肯定给导演交舞台,你老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
瞿团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后,就准备把她领回家了。瞿团说:“顺子,我把娃领到家里跟我女儿睡,你放心。”那阵儿,她看见父亲几乎有些傻眼,只不停地搓手说:“娃浑身董得脏的,咋好上你家的床吗?”瞿团再没说啥,就把她领走了。她回过身,看见父亲眼里转动着泪花。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认为,刁顺子是人家瞿团的红人了。
那天晚上,菊花进到瞿团家里时,瞿团的爱人和女儿都睡下了,瞿团不知跟他爱人和女儿说了几句啥,阿姨就起来了,瞿团的女儿也起来了。阿姨给她放了洗澡水,让她洗了澡,瞿团的女儿,给她拿了干净衣服换上,然后又给她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才让她睡下。瞿团的女儿叫素素,素素把一个比自己个头还长的布娃娃狗,让她做睡枕抱着睡,那一晚,她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一夜梦,甚至梦见自己成了瞿团的女儿,她们姊妹俩,是双双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在蓝天白云下荡秋千的。自那以后,她又去过瞿团家几次,不过父亲总是不让多去,说人得知趣,不敢人家给根麦秸,自己就当了拐棍使。她见素素特别爱学习,不是背英语单词,就是写作业的,再就是拉小提琴,人家一岁多就开始学了,说是还参加过全国比赛,拿过一等奖呢。她们咋都玩不到一起,她慢慢就去得少了。再后来,人家就去维也纳留学去了。
瞿伯伯一家人对自己的好,她是一直记挂在心的,因此,瞿伯伯来叫,她是咋都得把门打开的。
“你要确实不能接受了,我也可以帮你做做工作,让你爸把人赶走就是了。”
菊花还是没有接话。
瞿伯伯又说:“那你现在能整天帮你爸做饭、洗衣服不?”
菊花的头,低得更下了。前几年,她还真在家做过饭,可现在她爸的活儿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不规律,家里基本就很少动烟火了。她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经常靠吃零食过活,有时就买一点米皮、面皮,将就着过。没心情做,也懒得做,更不喜欢油烟味。反正村里好多年轻人,现在就是这样过的,觉得做啥都没意思,前几年还热衷到网吧上网,现在连上网,都觉得乏味无聊了,也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日子了。过去,她也给父亲洗过衣服,可父亲基本没啥衣服可洗,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蓝布大褂,一个月能换下来洗一次。因为装台生活,特别没规律,所以,虽然在一个家,平常好几天,也很难见上一面,衣服她看见时,父亲基本都洗过晾在院子了。她也懒得问,反正洗了,跟没洗也没啥两样,就这抽抽巴巴、不死不活的日子。
菊花想回答,但还是没有回答。
瞿伯伯没有进房,只说让到他家里,去看看素素的照片,她就跟着去了。
菊花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来过这个家了,甚至连剧团的院子都没进过。她不喜欢这里人的眼睛,看前边,后脊梁骨都发凉。
瞿伯伯的爱人也在家,好像他们一切都是商量好了的,她一进门,阿姨把咖啡都给她冲上了,阿姨让她坐,然后就进房里,教别的孩子拉小提琴去了。阿姨业余时间,还带着学生,据说一个学生,每小时一百二十块,那时她多么想学呀,可父亲每天才挣几十块钱,哪能给父亲开这口呢。她记得有一次,素素也曾教她拉过几下,还夸奖她有音乐天赋呢,可素素又说,小提琴得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大了就学不出来了。那时她十二岁,素素已经考过小提琴十级了。
瞿伯伯果然拿出了许多照片,都是素素在国外读音乐博士时照的,那种潇洒,那种自信,那种浪漫,让她只体味到四个字:自惭形秽。但她并不嫉妒素素,她觉得素素,应该有这样幸福美满的人生,她只是觉得自己可怜,没有摊上瞿伯伯和阿姨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庭教育环境。
看了一会儿照片,瞿伯伯终于开口说话了:“是不是最近,跟你爸闹得不愉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