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绖出山(第11 / 12页)
曾国藩低头不语,良久,轻轻地说:“筠仙,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未跟张中丞、潘藩台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处。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积重难返。我这人性子急,今后与湖南官场亦难相得。”
“要说张中丞,此人最为爱才,为人又极坦诚。他不受苞苴之事,你应该知道。”
“张中丞之清廉,的确古今少有。” “‘当文官的不爱财,再平庸亦是良吏;当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鲁亦是好将。’这话是你说的。凭此一端,即知张中丞的品性。涤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么到的长沙吧?”
郭嵩焘从袖口里掏出周寿昌给左宗棠的那封信来。曾国藩忙一手接过,细细地看着。
周寿昌的信中讲,自唐鉴密荐后,皇上一直在考虑起用曾国藩,但未最后拿定主意。为此事,皇上分别召见恭王奕訢和内阁学士肃顺。二人都竭力主张起用汉人来平洪杨。恭王说曾国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轻有为人才,是林则徐、陶澍一类的人物,要皇上实心依畀,予以重用。肃顺更明确提出,当前两湖动乱,请饬曾国藩在原籍主办团练,效嘉庆爷平川楚白莲教的成法,给曾国藩方便行事的权力。如此,则洪杨可早日剪灭,国家可早得平安。皇上欣然接受,并夸恭王、肃顺见识卓越,老成谋国。
曾国藩看完信,心情异常激动。自从陈敷来过以后,曾府表面上虽仍处大丧之中,内里则充满着融融喜气。国荃请了附近十多个风水先生去看那块凹地,无人不称赞这是块绝好的地,因而更加相信陈敷的话。加之又来了上谕,兄弟们都鼓励大哥晋省办团练。国华说:“李贺说得好,‘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五等之爵从来靠沙场猎取,几曾见过以文章封侯的?”
国荃说:“嘉庆年间,杨遇春不过是额勒登保手下一员武将,后竟拜陕甘总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间,马济胜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么,还不是靠平叛的军功?”
弟弟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曾国藩考虑得更深。陈敷的预言给他带来激动,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过,预言终归是预言,并不就是现实,现实却有重重困难。现在,从周寿昌的信上,曾国藩却看到了希望。他与恭王、肃顺都有过多次接触。恭王才思敏捷,器识闳达,是皇族中最有头脑的人物。肃顺是郑亲王乌兰泰尔的第六子,明练刚决,敢作敢为,不但是满族中数一数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阖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干才。上半年在京城时,曾国藩就知道皇上将会重用肃顺,依靠他来整饬朝纲,力矫弊端。肃顺的入阁拜相,只是明后两年的事了。有恭王、肃顺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还怕朝中无奥援吗?这个最大的顾虑一消除,曾国藩真的动心了。但他并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只是以一种遗憾的神情对郭嵩焘说:“这么大的事情,荇农居然不直接给我来信,他是还在记我的仇啊!”
曾国藩是个最要强的人,郭嵩焘这几句挖苦话,说得他脸一阵阵发热,极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热孝在身!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办事的道理?”
郭嵩焘并不理睬他的表白,继续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只有一人没有说错。”
“谁?”曾国藩脱口而出。
“湖南水陆提督鲍起豹。他说,曾国藩乃一介文弱书生,他有何本事办团练?别看他平日气壮如牛,到头来一定胆小如鼠。”
周寿昌字荇农,又字应甫,长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顺天乡试南元,二十五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周寿昌结交甚广,官位虽不过一翰林院侍讲学士,然交游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寿昌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有次在妓院,与妓女饮酒赋诗弹唱,差点被人告发。曾国藩以前辈身份声色俱厉地将他责骂一通,周寿昌嫌曾国藩太拘谨,曾国藩也怕以后受周寿昌的牵累。从那以后,二人往来就不多了。周寿昌通报出这个绝密消息,使曾国藩大为感激。
“我那次说他,重是重了点,但完全是为他好。”
“荇农还是领了你的情的,从那以后收敛多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季高,其实也就是告诉你。他不直接给你来信,是怕你还在记恨他哩!”
“我要写封信去感谢他。我这人,有时对人脸色不好看,是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涤生,你看看,如果你坚不受命,恭王和肃学士会怎么想呢?”
曾国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知道郭嵩焘在有意激将,反而脸不热了,平静地笑道:“好个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几句话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焘正色道:“谁要激你?我只是为你可惜,你辜负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肃学士、镜海先生得了个不知人的恶名。”
曾国藩心里一惊,镜海先生向皇上密荐事,已从他的来信中得知,至于恭王、肃顺的保荐,却一点也不知。
“筠仙,此话怎讲?”
“你看看这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