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你不知(信你所知)(第1 / 3页)
按照惯例,那年春天,汤姆和丹以及其他几位高管来到洛杉矶参加试播季<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筛选。《双峰镇》播放结束后灯光亮起,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扭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刚才看的到底是什么,但我觉得很棒。”汤姆的兴趣远没有丹的强烈,屋里其他常驻纽约的高管们也都同意汤姆的观点。对于电视网播出的电视内容来说,《双峰镇》太过怪异和阴暗了。
虽然对汤姆尊重有加,但我明白,这是一部重要的电视剧,值得我为之一搏。不得不去面对的改变正在发生,我们现在要竞争的,除了有线电视带来的更为大胆新潮的内容之外,还有崭露头角的福克斯电视网,而视频游戏和录像机的兴起就更不用提了。我觉得电视网的内容已经变得陈腐乏味而缺乏新意,有了《双峰镇》,我们就有机会将独具一格的内容搬上荧幕。在周围事物瞬息万变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安于因循守旧的。说到底,鲁尼的教诲也适用于此:拼死创新。在我的劝说下,他们最终同意,让我给一群比来自ABC纽约总部的中老年男士背景更加多样且年纪更轻的观众播放此片。看过试映的观众并不完全支持将此片搬上电视网,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片子太过与众不同,但恰恰是在“与众不同”这个原因的驱动下,我们为片子亮了绿灯,并制作了7集内容。
我决定将片子定在“季中”播出,时间选在1990年的春天而非1989年的秋天。每一季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几部失败的剧集,而我们则会保存一些剧集作为替补。与秋季开播的内容相比,这些替补剧集担负的压力要稍小一些,因此对于《双峰镇》来说不失为最佳策略。于是,我们便以春季开播为目标开始了制作,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前几集的粗剪版本陆续传来。汤姆已经提前几个月给我下达了制作许可,但在看完几集之后,他还是给我写来一封信表示:“这内容不能播出。如果搬上荧幕,公司的名誉就难保了。”
我打电话给汤姆,告诉他我们必须播《双峰镇》。当时,我们在制作此剧的消息已在好莱坞内外疯传。就连《华尔街日报》的首页也刊登了一篇文章,报道我这个来自ABC的做事严谨之人是如何在创意上铤而走险的。一夜之间,我便开始接到来自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和乔治·卢卡斯的电话。我到史蒂文当时正在执导的《铁钩船长》的片场与他会面,也去了乔治的天行者农场拜访他。两个人都饶有兴致地与我探讨了他们与ABC可能展开的合作。如此级别的导演竟然有兴趣制作电视剧,这样的理念,在ABC开始制作《双峰镇》之前可谓闻所未闻(两年后的1991年,乔治将《少年印第安纳琼斯大冒险》交到我们手中,一共播出了两个季度)。
我告诉汤姆:“我们这次的冒险,在创意圈里引来了盛赞。这部剧必播不可。”难能可贵的是,这句话让汤姆听了进去。作为我的上司,他明明可以回答说:“不好意思,我有权驳回你的看法。”但他明白争取好莱坞创意人的支持所带来的价值,也同意了我认为值得去冒险的观点。
这感觉虽说不太像不背降落伞从高空跳下,但刚开始的时候也确实与自由落体十分相似。我告诉自己:你有任务在身。他们正指望着你能让这个部门有所起色,可不能拿你缺乏经验来当失败的借口。
面对这样的情况,你会怎样做呢?第一条原则,就是不要营造任何假象。你必须保持谦虚,不能把自己佯装成另一个人,也不能不懂装懂。虽说如此,你仍然处在一个领导者的位置上,因此不能让谦虚成了领导他人的绊脚石。这是我在今时今日所宣扬的一个理念,其中的分界线很微妙。你需要提出你必须提出的问题,不要有任何歉意地承认自己不懂的东西,并做好功课,以尽快学到必须学到的东西。没有什么比不懂装懂更能摧毁一个人的自信心了。拥有自知之明,不要假扮别人,这才是真正的权威和领导力的源泉。
幸运的是,我的身边有斯图和泰德。我完完全全地依赖于两人,尤其是在刚上任的日子里。他们采取的第一步行动,便是安排一系列看似没完没了的早午晚餐会议。在当时,任何一家三大电视网<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的总裁都算电视圈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这件事让我感觉难以置信),但对于行业内的每一个人而言,我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对好莱坞的做事方式一无所知,对经营与创意者之间的人际关系或是如何与他们的经纪人打交道也毫无经验。我不理解他们的理念,也不懂他们的文化。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突然对其创意生活产生巨大影响的纽约来的商人。就这样,每天,我都会与斯图和泰德为我安排的经纪人、代理、编剧、导演以及电视明星见面,在绝大多数的会议中,我都强烈地感觉到对方在对我极尽质问和试探,努力想搞清楚我到底是何来路,在这儿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任务就是不要让自尊心占了上风。我要做的,并不是使尽浑身解数给桌子对面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而是抑制住假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冲动,并多向对方提问。我格格不入,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我并没有受过好莱坞的历练,也没有夸张的性格或任何招摇的姿态。
我在好莱坞几乎举目无亲。对此,我可以选择自卑,但也可以让我那相较之下的质朴气质——也就是我的“反好莱坞范儿”——赋予我一种神秘的气息,成为我在尽量多吸收学习的过程中的利器。
我们在3月下旬的奥斯卡金像奖上对这部片子进行了宣传,并在4月8日周日播放了两小时长的试播集。大约有3500万名观众收看了节目,这个数字几乎是当时所有电视剧观众的1/3。之后,我们把此剧安排在了周四晚间的9点,不到几周的时间,《双峰镇》便成了我们在四年间安排在这个时间段里最为成功的节目。节目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新闻周刊》对其的形容则是“与你在黄金时段看到的任何节目——甚至普天之下的任何节目——都迥然不同”。那年5月,我来到纽约参加“预览会”,也就是电视网为广告商和媒体预先播放即将上映的剧集的大型春季集会,并受命上台发表关于ABC的讲话。“一位电视网络的总裁偶然也有铤而走险的时候。”我话音一落,观众们立即起立欢呼,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为振奋人心的体验。
然而,这股欣快感几乎在转眼之间就被打破了。在不到六个月的时间里,《双峰镇》从一种文化现象跌为了令人扼腕的失败之作。我们给大卫提供了创作上的自由,但随着第一季结局的靠近,我和他在关于观众期望值的问题上争论得僵持不下。整个电视剧的关键点在于到底是谁杀害了劳拉·帕尔默,而我却觉得大卫忽略了这一点,只是在四处抛撒面包屑,给人留下一种随意而意犹未尽的感觉。
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大卫都是一位杰出的电影人,却没有电视剧制片人的头脑。制作一部电视剧需要遵从的组织纪律(比如按时交剧本、管理演职人员、确保一切按计划往前推进),是大卫全然不具备的。另外,电视剧的故事叙述也有其对应的原则。对于电影而言,你需要做的就是让观众在影院里坐两个小时,为他们带来美好的体验,然后期望他们兴味盎然地离开。对于电视剧来说,你需要做的则是让观众一周周、一季季地忠实跟剧。直到今日,我依然对大卫抱以喜爱和尊重,也永远对他的作品叹为观止,但他对于电视制片工作敏感度的缺乏,造成了故事的收尾过于开放。
“你必须揭开这个谜,至少要给观众一点答案终会揭晓的希望,”我对他说,“故事已经让观众摸不着头脑了,我也一样!”大卫却认为,秘密并不是整个节目中最为重要的因素;在他脑中的理想版本里,观众永远也不会找出凶手是谁,而小镇的其他元素和角色则会陆续呈现出来。在周旋了许久后,他终于同意在第二季中揭示凶手的身份。
从那之后,《双峰镇》搅成了一锅粥。在谜底揭穿之后,故事失掉了推动剧情的引擎。雪上加霜的是,制片过程缺少纪律,由此搞得困惑四起、进度延期。我逐渐认清,大卫虽然是个杰出的影人,却不应担任此剧的制片,而我也开始考虑是否该解雇大卫,并雇请一批经验丰富的电视制片人来接手。我最终推断,这样做会两败俱伤,而我们也会因解雇大卫·林奇而受到舆论抨击。于是,我们将《双峰镇》挪到了周六晚间播出,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减小一些收视率方面的压力,但当收视率出现急剧下跌时,大卫却在公开场合把责任归咎到了我头上。他说,是我给这部剧判了死刑,先是催促早点揭秘,后又将之安排到了一个没人收看的晚上。
来到洛杉矶后,我只有六周的时间来决定1989—1990季度黄金档节目的安排。第一天来到办公室,我就接到了需要阅读的厚厚一摞40份剧本。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剧本带回家,然后尽心尽力地一点点通读,我一边在纸的边框处作批注,一边努力想象着眼前的剧本将如何转换成荧幕上的画面,同时怀疑着自己到底具不具备判断好坏的能力。我的注意力到底有没有放在该放的问题上?有没有什么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而我却全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第二天来到办公室,我便会与斯图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对这摞剧本进行筛选。斯图很快就能把剧本解剖开来——“他在第二幕开头的动机不明显……”——而我则要一边回头在摊在我大腿上的纸页中翻找,一边暗想:等一下,第二幕?第一幕是在哪儿结尾的?(后来,斯图成了我最亲密的好友之一。有的时候,我的问题和经验不足会把他累得够呛,但他仍然耐心坚持向我传授重要的经验,他不仅教我如何阅读剧本,还培养我学会与创意者进行沟通。)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将那些年观察鲁尼讲故事的诸多经验根植在了脑中。体育节目虽然与黄金档的电视节目有所不同,但是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吸取了关于故事结构、节奏以及清晰度的宝贵经验。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周,我与制片人兼编剧史蒂文·布奇科(Steven Bochco)共进午餐,史蒂文已经为NBC打造了《希尔街的布鲁斯》和《洛城法网》两档热播大剧,并刚刚与ABC签订了一笔利润丰厚的合同,涉及10部连续剧。我对史蒂文提到,我很害怕读剧本,连行话都没学会,在短时间内对如此多部剧集作出判断的压力就已经落在了肩上。他并不以为意,能从像他这样的人那里听到如此劝解,我觉得很受宽慰。他说:“鲍勃,这可不是高精尖科技。相信你自己。”
当时,ABC的黄金档节目中有几部很受欢迎的作品——包括《成长没烦恼》《成长的烦恼》《罗斯安家庭生活》《纯真年代》以及《三十而立》。但是作为第二名,我们与行业巨兽NBC之间的差距还很大。我的任务,就是缩小这个差距。我们在第一个季度增加了七八个新的节目,包括《凡人琐事》《生活在继续》(第一部将患有唐氏综合征的角色设为主角的电视剧),以及一炮而红、至今已播至第31季的《美国家庭滑稽录像》。
另外,我们也播出了史蒂文在ABC的第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在我到任时,他刚刚递交了《天才小医生》的剧本,此剧的主角是一位在内科医生的角色和青春期之间寻找平衡的14岁医生。史蒂文给我看了当时十几岁的演员尼尔·帕特里克·哈里斯(Neil Patrick Harris)的录像,想推荐他出演主角。我告诉他我不太确定,因为我不认为尼尔能把这部戏撑起来。史蒂文非常客气但也直截了当地否认了我的观点,他和颜悦色地提醒我,我什么也不懂。他告诉我,这个决定主要由他来主导——不仅包括选演员,还包括一部剧的去留。他的合约规定,如果我们同意推进他的某个项目,那么他便能得到至少制作13集的承诺。如果我们否认了某个项目,就需要向他支付150万美元的封杀费。对此剧的批准是我对电视剧所作的首批决策中的一个,很幸运,史蒂夫对尼尔的判断是正确的。《天才小医生》在ABC强势播出了4季,也成为我与史蒂文长久合作和友谊的起点。
在第一季期间,我们还冒了一个比上文中的例子大许多的风险。只凭在好莱坞某家餐厅里写在餐巾背后的一纸概述,ABC剧情片的负责人便为大卫·林奇(David Lynch)和编剧兼小说家马克·弗罗斯特(Mark Frost)的试播集开了绿灯,当时的大卫已凭借其邪典电影《橡皮头》和《蓝丝绒》声名鹊起。这是一部百转千回的超现实剧情片,讲述了舞会皇后劳拉·帕尔默在虚构的太平洋西北部双峰镇被谋杀的故事。两小时长的试播集由大卫执导,第一次观看试播集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暗忖道:我还从没看过这样的电视剧呢,我们必须把这部剧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