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卖艺择东床招来地痞 拔刀救官眷巧识玉郎(第1 / 5页)
在路上,柳研青动问柳兆鸿道:“爹爹,咱们这回出门,到哪里找财去呀?找个油水大的贪官恶霸,一次找上万八千两,别再三五百两零碎着干啦!”柳兆鸿道:“好孩子,我这回带你出来,实在别有用意。我打算购办一些刀枪棍棒之类,从明后天起,我要同你下场子,跑马卖艺。这一种营生,我从来没有干过。现在我也老了,我也尝一尝这当街卖艺的滋味。我这一生,也算做过贼,也算授过徒,只欠没有给人家看宅护院了。我如今决计要把咱们武门中能干的营生,都尝一尝,试一试。你这回出来,又是男装打扮;赶明天我给你买几件女人衣裳,你就改了装吧。咱爷俩就来个跑马卖解。”
柳研青一听,把嘴一努道:“我可不干这个!人家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当起跑马卖解的来?你老人家什么不能干,单单要干这个,我不干!”柳兆鸿道:“丫头,你要听你老子的话,我自然有一番用意。”柳研青道:“我不么!”柳兆鸿道:“不?不,可不行!”这父女二人在路上拌起嘴来,柳研青一定不肯卖解。她说道:“你老要过卖艺的瘾也行,可没有我的事。”柳兆鸿道:“没有你的事,那可不行!你不下场,尽耍我这个光棍老头子,有谁来看呀?”
如此过了一两年,鲁镇雄娶了妻室,武功已渐大成。那柳研青也练就很好的轻身功夫。尤善于骑马,一口利剑更练得精熟轻灵。她既幼失怙恃,自小便跟着这样一个伯父过活,当然女红针线一丝不懂;就是衣襟上的钮扣掉了,衣裳边开了线,她也得找人给缝。若说到驰马试剑,逐走射飞,以及飞檐走壁之能,空手夺刃之技,那却是具体而微。她年纪虽小,功夫竟很熟练。为了跋涉江湖,行路上须求方便,她自幼便打扮成男装。直到十六七岁,给她张罗择婿时,方才试效女妆梳髻,却是总没有穿耳。
鲁松乔曾对柳兆鸿说:“大哥,姑娘如今已经不小了,也该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了。不怕大哥过意,姑娘空练了一身武艺,女红一点也不会,将来怎好?”鲁松乔之妻刘氏也说:“做姑娘总得针线好,烹调精,才算十全人才。凭姑娘这个模样儿,就欠手头上针线活一点不通,将来怎好当家主馈呀?”
柳研青就插口道:“我也不当厨子,也不当裁缝;有那工夫,我还打鸟玩呢!难为干娘、嫂子有那耐性,我可耐不得!”说得大家笑了。柳兆鸿捋着胡须,看着这爱女,说道:“不要说疯话了。依我说,你也该跟你嫂嫂学点针线了。不会做饭不要紧,一个女孩儿家,连个扣鼻也不会缝,多么受制呀!”柳研青当不得大家相劝,只好寻鲁镇雄之妻张氏,学些针活。她练惯了剑器的人,觉得这一枚针运用起来,真比一根铁棍还不好耍。没学了半天,接连被她弄断了好几根针,那白线也被她弄得乌黑。她不由心焦起来,说道:“我不行,我干不了这个!”到底也没学会做活。
铁莲子不惯伏处,有时仍要出门游侠。柳研青就闹着要跟了出去。若不教她去,她就说:“爹爹不带我去,我就偷跑。”
果然有一年,柳兆鸿独自出马,第二天住店,半夜中便听见房檐上簌簌的响动。急窜出一看,一条黑影施倒卷帘,正向门内偷窥。幸而铁莲子早已留神,停刀未砍,叫道:“是青儿么?”柳研青飘身下来道:“爹爹,我在家闷得慌。”柳兆鸿怒道:“不教你出来,你偏出来!黑更半夜的闹,你义父义母可知道么?”柳研青道:“我告诉我嫂嫂了。”这嫂嫂便是称呼鲁镇雄之妻张氏;她管柳兆鸿是不叫伯伯,总是叫爹爹的。
柳研青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她实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的侄女儿。她的父亲柳兆鹏,乃是铁莲子的堂弟,本是一个书生,在故乡安徽宿州,守着一份家业,务农为生。柳兆鸿却是身怀绝技、威镇两湖的大侠。
铁莲子之父,本是南明抗清义军的一个首领,夫妻都死于清军屠刀之下。他少年时,北走冀鲁,从师习武。技成后本欲报家仇雪国恨,但见清朝统一天下,根势已固,他只得浪迹江湖,杀贪官污吏,诛大豪恶绅,又多与残害百姓的盗贼作对。两湖一带的官、匪,被他杀戮的尤多。
有一年,岳阳几个酷吏土豪结成死党,自称岳阳十兄弟;因作恶多端,被铁莲子柳兆鸿狠狠教训了一顿,名声大败,又破了财。这群恶贼纠结一伙大盗,寻着铁莲子的根底,到柳兆鸿的故乡安徽宿州寻仇。夜袭柳宅,把铁莲子之族弟杀死,柳兆鹏之妻同时遇害。只有女儿柳研青,那时年方八岁,因在舅母家,才幸免一难。凶信传到铁莲子耳中,把他痛悔得似疯如狂,恼恨得须眉皆张。他奔回故乡来,将丧事料理完毕,便亮雁翎刀,誓寻岳阳十兄弟拼命。这时节,柳研青的舅父却满面怨痛,将柳兆鸿拦住,说道:“我的妹夫生平与物无忤,生受你柳大爷的连累,以致突遭横祸,全家殒命。现只留下柳研青这一株根苗,养在我家。我并不是养不起,可是抚养她的本分,乃是你柳大爷的事,我外姓人怎好越俎代庖?况且你既结怨恶霸大豪,若被他们访知柳研青寄养在我家,他们似这等搜根剔齿的寻仇,抓不住茄子抱葫芦,我一个老百姓,无势无勇,可是救护不来!甚至于连我家也跟着受害!”他一定要柳兆鸿把柳研青领走。
柳兆鸿一生没有娶妻,现在把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交给他,真教他作难。但是骨肉关情,眼见这八岁小侄女,穿一身重孝,哭哭啼啼,哀咽欲绝。他空有凌云浩气,也只摆布不开。他一生性傲,从来裂眦必报,耳边何尝听过闲话?现在听这位舅爷几句抱怨话,早已怒火满腔,并且他也想到柳家近支骨肉,如今只剩此女,万一真被仇人害了,他更无面目见地下的族弟。他遂将痛泪拭了拭,说道:“好,我当然把我侄女儿接走。我们柳家骨肉岂能寄食在外姓人家?你不用说,我柳某也要接走。”遂叫过柳研青来,说道:“侄女儿,跟伯伯走!伯伯凭这口刀,一定把害你父母的仇人活捉,零刀寸割,挖他的心肝,给你爹娘祭灵泄恨!”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声如裂帛,他圆睁着血红的眼珠,满面杀气腾腾。柳研青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子,恋着表姐,本不愿跟柳兆鸿走,一见这凶猛之状,很是害怕,“哇”的哭起来了。
柳兆鸿临到此时,心如刀割,这才感觉到天下真有受窄为难的事情。他只得收拾起英雄气概,另换了儿女情肠,打起精神,来哄小孩。买玩具,买果饵,看戏,逛庙,说笑话,讲故事,天天抱着小侄女玩耍。也难为他一个练武的汉子,百炼钢居然化为绕指柔,把报仇的事暂丢在一边,专心照顾侄女。究竟小孩子心性贪玩,只不多一些日子,这伯父、侄女便相依相恋,如亲父女一样。所以铁莲子在江湖上轰轰烈烈,闹得声闻大江南北;近十年忽然销声匿迹,声息不闻了。有许多人以为他已下世,又有人以为他遇见劲敌,折了锐气,赌气退隐了。其实都不是,他实是为了这个侄女儿,放下利刃,做起保姆来了。
柳研青从此不时跟着伯父,出去仗义游侠。有这样一个武技超伦的伯父伴在身边,时时庇护她;每与强人角斗,从来只有战胜,没有挫败。柳研青由此渐渐养成一种性格,是恃勇好胜,傲然自足。到后来,她武功精进,越发的把江湖上惊险风波,看做游戏三昧:“由我纵横,谁为敌手?”
柳研青由十五岁起,跟铁莲子闯荡江湖,每隔半年数月,就回镇江小住数旬。在她十七岁时,父女二人把江东一伙劫江大盗杀败。那是柳兆鸿父女二人乘舟顺水东下,途中遇见一伙水贼,持刀登舟抢劫。铁莲子当即出头,好言相劝,说是船中都是一般旅客,并无富豪官眷,没有多大油水,希好汉们不要难为这些一般百姓。铁莲子没有报出自己的字号,只以老者身份相求。那伙强人竟恶言相待,并要动手打人。铁莲子还没动手,柳研青却已拔出宝剑,与强人交了手。转眼间,父女二人杀败水寇。铁莲子这才报出“万儿”(姓名)。警告水盗不准再抢劫一般船只,吓得十几名水贼急急逃窜,再不敢在这一带立足。不久,长江一带,竟传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子,惯与水道上的绿林作对,遂赢得一个外号,叫做“柳叶青”。这就因为她名叫柳研青,把这名字叫白了,便讹成“柳叶青”。
有一年,父女重返镇江鲁家,叙谈起来,鲁松乔问知她年已标梅,依然小姑独处无郎。鲁松乔便发话道:“大哥,你怎么不虑正事?姑娘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给她张罗亲事?”柳兆鸿说道:“孩子还小,武功还没大成,何必着忙?”鲁松乔道:“话不是这样说,你若给一个寻常姑娘择婿,倒不必忙,凭咱们姑娘这等品貌,又有惊人武艺,很不易寻着相当的人家,必须早早留意才好。大哥你得想,她不是寻常女子,须要什么样人家,才能配得上呢?绅宦书香人家,和咱们门风不合。至于武林同道,又多是一勇之夫,雄壮有余,隽雅不足。况且姑娘又横针不拿,竖线不会,大家庭不能相处,小门户咱又怎好下嫁?这必须在那武林后进中,选取少年英俊之士,家世可称,武功足取,家中人口不多,才能合适。大哥你想,这岂是一年半载就能选到的?”
这样一解说,柳兆鸿不觉捻须沉思起来,果然给柳研青选婿,并非易事。心中默想:“我倒看中了鲁镇雄,可惜他俩年龄太差。如今鲁镇雄既已娶妻,不用说了。看当代后起的少年武士,在我心目中的,不是品貌年龄不相当,就是武功门户不甚相合,果然是件难事!”遂对鲁松乔说:“贤弟的话很是,就请你贤梁孟替我留神吧!我自己也随时留心过,只是至今还没有寻着。”
过了些日子,铁莲子柳兆鸿忽然想起:“武林故事中,常有比武招亲的话头。我何不带着青儿,到外面周游一回,专心物色物色?”柳兆鸿主意打定,过了几天,也不说明缘故,向鲁氏夫妇告辞。只说:“要带着青儿到皖赣访访朋友去。”吩咐研青打点行装,父女二人骑着两匹骏马,出离镇江,去各地漫游。
铁莲子柳兆鸿到底按纳不住满腔的愤怒,族弟遇难的半年后,他将这抚孤之责,拜托了一个挚友;自己径赴岳阳,寻着仇人十兄弟。洒血复仇,了却一段誓愿。
铁莲子报仇之后,便隐居起来,将自己的技业悉数传授给柳研青,省得再受外人欺负。柳兆鸿武功惊人,向不收徒,他这侄女儿便是他的爱徒。至于外姓弟子,独有镇江大东街的鲁镇雄,是他唯一的男弟子。原来这鲁镇雄的父亲鲁松乔是柳兆鸿的挚友。从前心羡铁莲子的绝技,曾经再三恳求,将他儿子收列门墙。柳兆鸿总没答应,他说:“高兴时,随时指拨令郎一些武功则可,拜师则恕难从命。因为我的师伯,就因误收了一个不肖徒弟,以致于横招怨尤,较技中伤,到后来衔忿殒命。”其实这乃是他的托辞。
但经族弟那番惨变之后,柳兆鸿以一个独身男子,携带一个娇弱小女,可就大感累赘,再不能象从前那样来去自如了。鲁镇雄的父亲鲁松乔就说:“柳大哥不必为难,可以把贤侄女留在我家,决不会教仇人寻找到的。我贱内只生镇雄一个,并无女儿,正盼望有一个干女儿呢!”柳兆鸿大喜,遂命柳研青拜了义父、义母。鲁松乔之妻刘氏颇爱惜这个义女。毕竟妇人家心细,照顾柳研青,比柳兆鸿周到得多。柳研青欣得母爱,依依膝下,也和亲生一样。柳兆鸿趁此机会,才得抽出身子来,千里寻仇,把岳阳十兄弟杀死了八个。以后每逢柳兆鸿出游,不便携带柳研青,就将她留在镇江鲁家。
鲁松乔在后园收拾了三间精舍,又辟出练武的空场子来,专供柳兆鸿使用。柳兆鸿在心在意地把武技传授侄女时,鲁镇雄自然也跟着习练。这样一来,顺水推舟,柳兆鸿终于不能不收鲁镇雄为徒弟了。鲁镇雄遂成了柳兆鸿的开山门大弟子,柳研青就称他为大师兄。柳研青到了十二岁的时候,虽然发育未足,气力不够,却于武技略得门径。这时候鲁镇雄年已二十三岁,武功到了升堂入室的地步。
铁莲子柳兆鸿感念族弟夫妻由己惨亡,每每觉得愧对这侄女,未免有些宠爱过当,事事由着她的性儿。就在鲁家寄居时,鲁松乔夫妻也怜她幼失怙恃,爱她娇憨依人。鲁镇雄又是大师兄,对这娇小如花的小师妹,也是受他父母预嘱,处处相让。他们师兄妹过兵刃、练拳技时,鲁镇雄总当那个喂招的;也无非见于师妹太小,输了招就臊哭了。鲁镇雄比她大十来岁,当然象哄小孩似的,总夸她:“妹妹功夫越练越好了,连我也打不过了。”有时故卖一招,哄得柳研青歪着小辫子嘻笑,大家都觉得有意思。柳研青也很乖觉,每逢动手,必定喊:“大师哥,咱们可来真的,不许装着玩!”鲁镇雄依旧是装着玩的时候居多。因他究竟是男子,况又体格健壮,膂力特强,又且年龄已长,当然不肯冒失,怕误伤了师妹。后来柳研青年华渐增,已到及笄,依然被宠得一股小孩子脾气,目中有己无人。鲁镇雄自然要避嫌,不再跟柳研青同场习武。但这武学的练习,全仗着有伴,对手过招,方才容易精进。柳兆鸿便说:“镇雄,你是老大哥了,避的什么嫌?她不是和你亲妹妹一样么,怕什么?你哥俩照旧下场子,照旧交手。我们武林中人讲究的是肝胆相照,推诚相与,只要自己心正,不在乎那些假过节。”鲁镇雄为人稳重,又不好违背师命。而且他不下场,这个师妹硬来拉他,只好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