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第2 / 3页)
只见台下一静,似已为他这话吃了一小惊。却见卜虎已从怀里掏出了那两片他用来叫字号的有名的铁板来,翻身一滚,那么个小而矮的身子,倒是机灵利落,在台上连翻带滚一连翻了几个像模却不像样的跟头,手里铁板已在左手头“锵锵”地敲了起来。他似已惯于在明灯下出乖露丑,这一翻已翻到台侧,夺了一个老伴当的鼓槌,那鼓槌到了他手里,就像活了一般,只听他铁板声未落,已左手继续执板,右手却执着鼓槌,竟“当当咚咚”地敲了起来。
魏青芜一愕:“什么到了?”只听卜虎笑道:“公子跟我已跟了半天了,不就是想请我‘矮轱辘’喝上一壶吗?别处不好,只是这里的酱驴肉‘矮轱辘’可是好久没吃过了,想想都流涎,咱们进去吧。”
只听那卜虎嘎声而笑:“我爱吃这‘五叶斋’,总比有人要吃那‘脂砚斋’算有福吧?”
魏青芜一笑,觉得这矮子果然机灵上路。巷中确是有一家小店,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自己在跟着他了。那店中甚暗,桌椅油腻,魏青芜眉头不由一皱,只见卜虎似已猜透他心意般道:“少爷你别皱眉,别看这许老儿脏,他的驴肉可都是干净的,也最好吃。”
人群里就又是轰地一声。要说这卜虎爬到台上本是搅场,要是别人,不说“勾兑楼”的老板,就是看众也早把他给哄下去了,但人人都喜欢这卜虎。人生本缺乐事,他那圈腿麻脸、五短身材在众人木渣渣、黄垮垮的平脸中,加一点这人世罕有的滑稽神色,几乎就是人人愿睹的人间喜剧了。扬州城本是个商业城市,人人蝇苟,在银钱计算、生存交易中蜷缩一生,所以最爱看的就是奇人——扬州最出“巨富”、“美女”。所谓“翰苑才子”、“青楼佳人”、“戏场名角”,一到扬州,倍受吹捧,可能是因为,也只有他们能给这琐碎的生添上一两抹浓墨华彩吧?
他“讨打”两个字原是笑着说的,大家伙似也被他这一问问动了兴致,齐齐喊道:“不错,快快说来!”
……一出戏唱罢,众人掌声起时,那青衫年轻人才似被从梦中惊醒。台上人已不见,青衫人只觉心里那么一空,像是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台上,场内的人已是一片交相称赞,意犹不足,迭声催场。却见台上转出个打诨的,笑向众人拱手道:“殷小哥儿今日嗓子不好,下面且听场咱本地名角儿‘压帘秀’的‘墙头马上’吧。”
扬州城和所有繁华都市一样,青皮流氓甚众,但这些人虽无赖,倒一向少打这残疾之人的主意。人人都怔愕之中,只听那青皮已在下面暗处喊道:“你刚才说什么‘脂砚斋’——那么这些日子轰传扬州的事看来你是知根知底的了,快快说来,不要讨打!”
台下人人失望,连那一向倨傲的青衫年轻人似也失了意——这“二十五郎”究竟是什么人,其才其艺,倒也不枉他闷来在这扬州城看的这一场戏了。
台下暗处已是人人解囊,只听铜板落台的声音,倒比刚才的鼓点还来得急缓有致。这钱落明灯,原是扬州城戏院偿付丑角的特有景致。卜虎笑眯眯地去捡,他求生本就是用他的闹响来换众人的钱响,却听台下一个青皮喊道:“卜虎,且慢,这钱你须还拣它不得!”
他大摇大摆地先挑了个席位坐下来,又大声叫了一大盘肉与一壶小酒,魏青芜只有与他对面坐下。“矮轱辘”先不说话,抓起肉来就吃,看他满脸香甜的样子,魏青芜不由也动了食欲,一尝之下,果觉好吃。一时,只见卜虎似已吃饱,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少爷,我没说错吧。——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山东世家‘崔巍’魏门的传人怎么跑到这扬州来了,还专找上我?我矮轱辘也算三生有幸,你问什么,我矮子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起那青衫年轻人,却是琅琊人士,姓魏,名唤青芜。他初到扬州,只为家门之事。琅琊魏氏本籍山东,是当地大姓,也是一个武林世家。他这次来扬州,本是奉家门密令,追查一件秘事。他到戏园听戏倒也不是纯粹为无聊,实是已打听得“矮轱辘”卜虎消息灵通的声名,要向他问一些事。戏开场后,先他还注意到卜虎的动静——只见那“矮轱辘”收了钱也没走,就在台侧,竖着耳朵听那“二十五郎”的戏文,一颗大大的脑袋先开始还不停地摇晃,渐渐渐渐,一双眼却闭上了,似是已不在意台上那人惊鸿度影般的身形,只一身心地沉浸入那歌词里。不知怎么,魏青芜就觉得,台下人数虽有数百,但真不为了那唱戏人的虚名或是容貌,而是全身心地听戏的,只有自己和“矮轱辘”两个。良久,二十五郎一折唱罢,魏青芜回过神,才见“矮轱辘”也似才回过神来,轻轻吐了一口气,倒似品了一盏绝世好茶后的神情,那种满心快意的神情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魏青芜心中一叹:怪不得大爷让自己到了扬州一定要先找到此人——山东人称呼伯父为大爷——他大爷一向不轻易赞人的,看来这“矮轱辘”也确实“八怪”。
众人叫好声虽大,却掩不住那鼓点,一卷卷向众人耳朵里卷去。“卜虎响器,名动江北”,果然不是虚的。一时把众人繁华梦打醒,一时又把看客倦怠心惊破。一盏茶工夫,只见卜虎忽然收手,那响声还在众人耳中心里震着,他已大笑道:“矮轱辘和列位讨霉酸菜钱来了!”
二十五郎戏文完时,魏青芜与卜虎虽不如满场看客的大声叫好,但那种犹陷余味的心态其实才是对唱作者最好的赞赏。魏青芜只觉“二十五郎”下场前,似有意若无意地看了自己和那“矮轱辘”一眼——在他眼里,众人的叫好想来已听惯了,只有“矮轱辘”那种鉴赏家专业的姿态还有自己这分明不解戏文的人却为之沉入的神情才是他所在意的吧?
这一串鼓点板拍密密响起,如惊风骤雨、浪头珠溅,水拍涯岸、玉碎宫中,噼哩叭啦地向众人耳朵里灌去——板和鼓都不是乐声,而算噪音,可这噪音却聒括得悦耳:只觉那一霎儿紧、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儿响、似万众席前笙歌闹;一霎儿清、似翠岩头一派寒泉暴;一会儿价猛、似绣旗下面鼙鼓噪,打得众人心里猛一机灵,然后就是一片轰天价地“好”声。
戏没散场,魏青芜就随着那卜虎走出了戏场,他们俱不耐再听下面的戏文了。卜虎腿短,跟来倒是容易。魏青芜直跟着他到了个偏僻小巷,那“矮轱辘”却忽然猛地停步,转身冲魏青芜笑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