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第3 / 3页)
台上的戏文一般都简单纯粹,但锣鼓声喧,台下却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乱。戏场是九流杂处的地方,台上悬了明角灯,后面的看楼上坐了不少官绅眷属,台前正下面的板凳席上坐着一干平常讨生活的小民。短衣布衫和绸袍长褂杂乱混处,到处只见瓜子皮在飞。他们都是来看戏的人,戏是假的,但那里面有着人世中所没有的一场场恣肆的爱恋与忠义。——大家都不爱自己身边真实的生,而爱那个戏中摹拟的生,这倒算一件有趣的人间景象。
魏青芜先一愕,然后才明白,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那“矮轱辘”并不推辞,接过就收了,却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魏青芜神色一愣,卜虎却拍拍肚皮起身就去。魏青芜回过神,叫道:“等等,我还要问你一下那戏……”
戏场正对着扬州城有名的“瘦马街”,白天人还少,一到晚上,却人来人往。扬州城繁华的特点只有一个字:闹。闹中如何取乐?在扬州人看来,只有闹中之闹。
矮子却不等他说完,已自顾自走近门口,口里笑道:“什么戏?戏即人生,人生即戏,你面上易容,虽然高明,也不过是高明之一戏耳,你就敢说,你串的就不是戏吗?”说着,他顺着酒意,掏出怀里铁板,扑扑落落地敲着,人已在巷中去远了。
“锵锵锵锵、锵锵”,点灯时分,一阵锣鼓响过,“勾兑楼”的一场新戏又要开场了。“勾兑楼”算是扬州城有名的戏楼了,门口的名筹戏码、台上的帝王将相,都是扬州城每日从早到晚不时被一张张闲嘴提起的谈资。扬州是这么个城市,天晴时节,车马一过,灰尘飞舞;一下起雨,街两旁的阴沟里就积满了泥——但繁华还是它的繁华,它就这么在轻如灰尘的浮躁与浊如泥水的疲重中没心没肺地喧闹着。
台下一个青皮已笑道:“卜虎,我看你不是真想吃酸菜——吃碗面,看碗底,我看你八成是想来盘霉菜扣肉,扣老板娘那身肥叽叽的肉吧?”
魏青芜脸色一变,再没想到一面之下自己来历就已为对方看破,难道这矮子竟是隐身市井的奇人?要知山东琅琊魏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一,与山西太原赵家、江苏通州韩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两字,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戚,枝蔓即广,声名极盛。其余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却人称“岁寒”,名起之由是他家所藏之“岁寒剑”,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魏青芜的母亲就出自赵姓,名唤修容。赵氏以易容之术名噪宇内,魏青芜自幼承母亲所传,对于此术也极为精通,所以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市井残废轻易看破来历出处。
只听台下轰然一笑,那卜虎出了名的最爱吃“五叶斋”的酸菜,好多人都看到过他吃得直呕酸水的场面,人人都说他不是为那霉酸菜,而是看上了“五叶斋”那略胖、却因而更增风韵的老板娘。卜虎从来也不辩。他的言词颇尖利,只听他一条尖而沙的喉咙在台上笑道:“我肚里的蛔虫跟你是亲戚?你倒是比我还知道的快!”
他沉吟了一下,只听卜虎已叹道:“难道江湖传言不错,‘脂砚斋’果和三大世家有关吗?他们才要现身此地,你们魏家的人就先来了。若果那样,‘脂砚斋’崛起不过三十年,就已名满江湖,号称‘天下刺杀,无出其右’也就其来有自了。”
这卜虎行径也当真算奇特,白天爱睡觉,活动起来大半是在晚上。他这人虽难看,却打得一手好“响”,凡乐器中的“响器”,如鼓呀、板呀、锣呀、钹呀……没有他不擅长的。一套《将军令》或《大浪淘沙》打下来,听得真真叫人咋舌。只见他在人群中挤着,好容易到了台前,笨拙地爬了上去,已似累了,脑门上满是豆大的汗粒,一扁腿,竟在台上坐了下来。下面人一愕,哄叫道:“矮轱辘,怎么,又没钱吃‘五叶斋’了?”
那晚,魏青芜宿在客栈,睡梦中,他还在想着“矮轱辘”的那句话,又不断梦到台上的二十五郎——真不知台上的妍姿巧笑到了台下又是何等模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迷乱地梦起一个人。梦中的二十五郎一时是男、一时是女,自己也一时是男、一时是女,到最后,魏青芜只觉自己胸中有什么地方深深一叹,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
魏青芜也不知道自己家族是否真的与这什么赫赫声名的“脂砚斋”有关联,他只知道大爷这次派自己前来,只为追查一件事:是什么人传出“脂砚斋”这三年以来接的这新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扬州府的林老侍郎的?大爷交待自己这件事时面色极为凝重,如果不是家中实无可派之人,也不会派他魏青芜前来。
那小矮人可能也自知自己的形容着实不同凡响,所以选择了这么一种古怪滑稽的态度来遮掩。他做的很成功,满扬州城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他的——“矮轱辘”卜虎,在这江北名城却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人人只觉他的滑稽可亲,倒少有人注意他的丑怪了。
只听卜虎已又先叹道:“你是要问我关于‘脂砚斋’这次刺杀对象为什么会事先传闻江湖吧?这消息又是谁先传出来的?”
有一个生来畸形的小矮人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甚是卖力。只见他高不足五尺,一张麻点长脸上五官古怪,左臂长,右臂短,罗圈腿,步履蹒跚。他的丑不只是丑,而有一种荒诞的感觉。
魏青芜苦笑了下,他连自己的问题也先点明了,只有一点头。“矮轱辘”已喝了口酒,嘻嘻笑道:“唉,‘五叶斋’近来房子年久失修,漏风漏雨,那老板娘的老板也没钱修,我矮子看不过呀看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