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旑旎春光洞中洞 惨淡生涯空外空(第4 / 5页)
她是个生性刚硬的女孩儿,虽事过两年,提起当时的哭相,不由还有些不好意思:“没想,我哭了一会儿后,就听到一个温温和和的声音说:‘不要哭了,这路也不是出不去的。’我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他的头上光光的,象是个和尚,却没有戒疤。这内洞在白天里不知从哪儿透的有些光,映得四周都空青青的颜色。他的容面,在那透青的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剔透。说着,他就道:‘你跟我来!’我那时在洞里转了好有几个时辰了,又饿又累,就跟着他走去。”
甘苦儿眼中让人难以察觉地一亮——那瞎老头所说的不错,他此来辽东,看似出于无意,可是心里却有着小算盘的:他心里一直在留心着那“孤僧”的行踪,因为,找到他,也许就可以找到妈妈了。他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兴奋。但他虽年小,看似天真,却也最擅掩饰心中所想了。他一时不接话,淡笑问道:“你哥哥为什么要找他?”
她伸手拉起小苦儿,走向洞的尽处。路本已到头了,可海删删还向本已无路的地方走去。小苦儿一惊,这不是要撞到墙上了?可那洞尽处的壁上却有一块看似万难挪动的大石头,只听海删删轻轻道:“本来我今天吃了肉了,不该进去的,现在只好违心一次了。他就在这洞后呀——这洞的后面,还有一个洞呀。”
海删删抬起头,直看向洞外已经漆黑的天色中的直北方向:“我的父亲,你只怕听说过。他就是‘北海若’。他的名讳叫做海若,因为一直住在北边,别人称为‘北海若’。我们一家,就是世居北海,一向少与中原来往的‘冰宫’一派了。”
原来海删删不是要搬开那块大石,她的手在那块石上敲了敲。那块石块也当真奇特,里而竟象空的似的,落指于不同的地方,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海删删轻轻敲了几下,竟似敲出了一首曲子。那曲子空空灵灵,有如梵唱,听得小苦儿心中一清。他正自纳罕,欲要发问,谁想,那曲子一响起后,他的眼前忽然变了。只见那石洞本阴阴沉沉的洞尾里,这时所有的阻碍似都不见,那刚才还横在眼前的洞壁一下子没了,后面还延伸出一个好长的一个内洞——原来这里并不是洞底。小苦儿不由大觉惊愕,又觉得好玩儿,口里喃喃道:“奇门循甲,奇门循甲?”——看来那“孤僧”释九幺原来还是个数术高手,居然能用洞中天然格局,以幻术封住了进入内洞的路。
甘苦儿暗暗神色一正,听她的话古怪,不由插嘴道:“你哥哥恨你父亲?为什么?他从小老挨你父亲打吗?你父亲又是谁?”
海删删手里拿了一支火把,带着小苦儿在洞内的大石间轻轻旋绕。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洁净,似乎她心底的某种思虑一瞬间洁净了她所有的杂念。路很长,只听她边走边说道:“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他可还好吗?”
他说不下去了。海删删悄悄抽了下鼻子。她虽年幼,可沉吟细想,把那十四个字在心底磨折上几遍,不由就有一种人生底处的悲哀涌上心来。她想起的是那个和尚,那个……好……用什么词也形容不出他风神的和尚。这一生,遇上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女孩儿的心原本就比男孩敏感些,虽不知甘苦儿母亲是谁、遭遇为何,但已可想知她心里那摧折压磨她的不幸与甘苦了。
“我听妈妈说,我哥哥他父亲似乎相当英雄了得,在江南一地大有声名。二十多年前,江南堕民里有一个不世出的人材,连我爹爹提起来也不由感叹夸赞的,叫什么‘炽剑孽子’剧天择。据说这人极为古怪,连他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他自居孽子,虽身为堕民,生来为世人轻贱,但为人好生骄傲。我不知‘堕民’是什么,也不知为什么生来就要被人轻贱——可能和我们北海那儿那此游牧人俘获的奴隶差不多吧?可爹爹说,那人的一身武功、一份狂傲,只怕当世之中无人能极。他修的是什么‘补天大法’,那武功非有大毅力不能修炼。但他练成了,并以独得之密修炼而成‘炽剑’。据说当日炽剑一出,天下披靡。他不服堕民在民间、官场,武林、江湖俱受欺压,于二十多年前,率众三万,揭竿而起,啸聚徒众于浙东括苍、天目一带,声势极盛。在市井与民斗,在朝廷与官军斗,在左教旁门中与魔教力抗,在江湖中与正派武林也势成水火。以一己之力,独抗四面夹击,屡战屡败,却能败而不倒,直近十年。那一份威风,却是当世之中无人能及的了。我哥哥的父亲似乎就是他身边的人。也是能独挡一面的高手‘三摧五颓’中的一个。他的名字里似乎也有一个‘海’字。可近二十年前,他们堕民为官军之逼,加上江湖中五派三盟所同组的‘大同盟’参与,堕民之势一时为其联手所破。我哥哥的亲生爹爹就是那时带着我娘于兵败之后逃到辽东的。他们此行似乎是为了重振声威,寻找一批财宝。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了。只知一路上,他们夫妇带着我哥哥一行三人迭遇追杀,一直追到海拉尔,哥哥他爹爹已是伤重不支。而娘、我们的娘她也受了重伤,偏偏这时他们又遇到暴风雪。那是我爹爹不耐北海苦寂,正自出行到海拉尔,就在暴雪中救了他们三人。”
甘苦儿忽一侧头,轻轻用一只手握住海删删的手:“所以,你告诉我好吗?我发誓不告诉别人,发誓,如果我泄露出去……一定……一定:让我永生永世见不到妈妈。今天,我和小晏儿在一起时,已碰到我姥爷派出的人来找我了。我躲不过他们的,他们一找到我一定要抓我回家的。那时,我就不知再逃不逃得出来了。可我一定要先找到妈妈呀。”
甘苦儿“噢”了一声,不由更是好奇,眯起眼把海删删看着。只听海删删道:“我哥哥他出身好苦的,他的亲身爹爹,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和妈妈都是从江南逃来的。他们好象都是什么身在‘堕民’之藉的人。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还没有我,我爹爹那时也还单身一个人。本来,在冰宫中,他地位超绝,想要娶亲易如反掌,可他一直没有碰到自己中意的。”
海删删难得看到他这么正容,她心中感动心起,忽拉着小苦儿的手抬了起来,指向上空,轻轻道:“你发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就算严刑苦逼,你也不能泄露。他呀他——虽举世皆谤,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连哥哥也不告诉他的住处的。你发誓……”
海删删看了小苦儿一眼,似是在估量他这人可不可以信任。一看到小苦儿那么坦荡可亲的容样儿,不由放下心来。她似是这几天心下也正徘徊转恻得苦恼——那苦恼本是她一个小女孩儿的心里承不住、容不下的,偏偏又找不到一个人来诉说,这下终于有机会了,不由不要一吐为快。只见她想了会儿,轻叹道:“我知道,在哥哥心里,其实一直是恨着我父亲的。你知道关于‘堕民’的传说吗?我哥哥……他就是一个堕民。”
甘苦儿看着一路上被火把映出的钟乳怪石,暗影里犹有石钟乳偶尔滴落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人凡念顿消。这简直是个万载空青的世界。这条路却越走越暧和,让穿着羊皮袄的甘苦儿都微微出了些汗。只听他问道:“你是怎么碰上他的?”
甘苦儿一愣:“八千子弟今何在——那是什么意思?”
海删删道:“那年,我也是经过这里,腿乏力倦,就找到这个山洞歇息。”她的眼里朦胧的幻发出一种光彩:“我因为饿了,就打了一支獐子。那是一只还好小的獐子,没想那獐子却会装死,我把它拖到这洞里,正在想着怎么剥洗,等我打了水来,它却忽一跃而起,直向那洞内跑去。我眼看着它钻入内洞,心中大奇,因为这洞里象是一条死路呀。我用手在石头上乱敲乱碰,无意中碰到了那个五音石,然后奇景忽开,发现这洞居然还有内洞。我没想到那内洞里的石钟乳石笋竟是个天然迷阵,闯了进去后,越走路越长,转也转不出来了。我心里一急,以为这辈子是走不出这石洞了,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海删删幽幽地道:“我娘说,哥哥认为‘孤僧’是害了他们一门一族的大仇。如今,他们门内虽没有什么人了,但只要哥哥在一天,他就想要报这个仇。好多事,我哥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娘早就告诉过我了。自从三年前,娘她去世了,我父亲也终于走火入魔、风瘫之后,我看见哥哥那狂喜的样子,就知道他打的主意了。那一天,我听得他一个人负着手在海边低声喃喃,念了半天口里只重复着一句话,翻来倒去都是:‘八千子弟今何在,八千子弟今何在?’我就知道,他一定已在打听‘孤僧’的行踪,要有所行动了。”
他想说“偷汉子”三个字,想想还是一缩口。那海删删一个女孩儿家,倒真还不懂他的意思,叹气接道:“他跟我不是一个爹爹的。”
甘苦儿难得的正容道:“我发誓!”
他不愿显出惊讶,又嬉皮笑脸问道:“堕民我知道,可人家都是江南之人,你父亲是‘冰宫’主人,他儿子怎么会又是堕民?可是你妈妈偷……”
海删删松了口气,轻轻道:“那好,我带你去。其实并不远。我这么大雪天出来,就是为了找到他告诉他好多人要追袭杀他的。他就在……”
甘苦儿一愣:“北海若?”这名字连他听到都不由吃一大惊。他虽年小,但出身不同,虽说身为仆役,那可是他玩闹下自己找来做的。这世上之人,哪怕享名极盛,在他心里,能让他稍瞧得上一眼的只怕也没几个。可——“北海若”——那就是在狂傲绝世,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一向自期为天下第一人的姥爷口里,也是一个提及时不能不一示尊敬的人物。北海若人称北海王,是极北一带武功修为已成传说的“冰宫”之主。他也是当世少有的据说一身修为可与中原“大同盟”主神剑向戈相抗衡的一代高手。当世高手,在姥爷看来,不过五六人。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居然会是“北海若”的闺女?小苦儿挠挠头,心里想:真还看不出,没觉得她功夫怎么高呀,是不是这小丫头在胡吹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