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教坊 第十一章 风角战(第1 / 15页)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