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第一章 新丰炙(第1 / 8页)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哧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前隋灭陈,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而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谢两人脸上都浮出点冷诮的味道。鲁晋神色却有些微尴尬。
他是山西十七堡堡主,当年李渊起事时,也算从龙功臣,势力要强于另两人。但现在是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那一点功劳也就渺不足论。而论起门第资历,偏又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煊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腾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他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许多高门大姓受到打压,只能守着祖上余荫,却又不甘在这时世中消沉,于是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共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共话寒凉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过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吧。”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他一撇嘴,“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褶子。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垒堆积,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尽多可杀人!”那一句语气决绝,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那吟诗的人却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