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庭夜劫法场(第1 / 2页)
此时已近酉时,小校场不大,就在城墙边上。天上的月已从东边城墙新补好的缺口上探出头来。施榛不知五弟在想些什么,自己脑子却有些乱乱地:近两年,天下真有些渐渐平定的模样了。他自成年就赶上隋末之乱,可以说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成名于乱世,也恼恨这个乱世。这些年,他一心盼望的就是天下平定,但不知怎么,如今,当唐皇借世子李世民之力渐次平定大江南北后,他心底却有了一丝遗憾——也许所有的乱世英雄都会有这种遗憾吧。大哥他们口里不说,但每一次唐军大胜的消息传来,他还是看得出他们心底的苦涩的。他们都是仁人君子,但也是豪杰英雄。对一个英雄来说:这场动乱,该永远不停、永远动荡、永无止歇才好吧……
不知道处决犯人为什么专要选在这样一个傍夜,施榛皱着眉想,可能是怕劫法场吧?他扬扬头,如果被擒的人真是二哥,来的虽只有自己和乔华两人,但这法场,他们也劫定了。
老五乔华像按捺不住心头的躁热,把领子又扯大了些。施榛望着他年轻的脖项,微笑了下,才待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步履杂沓,车轮辘辘,他与乔华对望一眼,心中同时道:“来了!”
——是来了。只见城墙东门边,正缓缓走来一队人马,有二三百骑。施榛与乔华对望一眼,两人后背向城墙上一靠,同时躲进暗影里。施榛的嘴向上努了一努,乔华会意,两个人并不转身,反手抓住城墙上的砖缝向上攀去。那城墙本不高,也就丈五有奇,去小校场的路就在城墙之下。两人攀至城墙最顶处,并不翻入,而是用一只手吊在城堞上,凝目向那队人马看去。可是护卫重重,加上夜黑,施榛却怎么也看不清囚车中的人是什么样子。
乔华已经不耐,他一向信任四哥的眼力,低声催问:“四哥,到底是不是二哥?”施榛也在着恼,却偏偏急不得。那队人马走至二百余步开外,囚车里人犯的脸才在护卫的遮挡中露了出来。他一见之下,不由“唉”了一声,摇了摇头,囚车中分明是个没见过的汉子。这本该是好事,但既不是二哥,那二哥到底去了哪里?
那一纸安民告示看上去已经很烂很旧,但还是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城墙上撕下后又仔细地抚平了——那两个人在看告示上的话:
酒泉守尉迟行告四方百姓:今捕获无法无天、残民害国马贼首领一名。该贼怙恶不训,妄自尊大,背德逆行之处不知凡几,实罄竹难书其恶。今遭捕获,尤不知悔改。特拟三日后酉时于城外小校场就地正法,以平民愤,以儆效尤,特此布告。
这告示是三日前贴出来的,满酒泉城好像只这一份,看告示的人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官府抓到贼人,一向喜欢大张旗鼓,芝麻粒儿大的功劳恨不能都夸成西瓜大,今日捕到一个马匪,怎么反悄然行事了?
看告示的两个人一个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另一个只有二十出头。二十八九岁那人浓眉阔口,一双眼珠里微微泛出古怪的黄色,很少有人会有他这样颜色的瞳彩;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这近四月的天气里,倒空心穿了件羊皮袄,领口处露出一身浅酱色的筋肉,十分结实。那个年纪大些的是个成名人物,关上之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豹眼”施榛,他身边的小伙叫乔华,人称“草尖狼”。这时施榛正一脸郁闷地低头沉思,那乔华性子急些,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急道:“四哥,你看,他们抓住的人真会是二哥吗?”
施榛不由皱了下眉,苦笑道:“我也不知。照酒泉守尉迟行一向的行事风格,是个咋咋呼呼、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这次这么冷静地处决一个犯人,怎么看都有点不对。难道他们真捉住了什么顶重要的人物,怕处决时引起麻烦?可要说那些草包能捉住二哥,我却实在无法相信!”
这一年原是大唐武德九年,还是高祖李渊在位。那唐高祖李渊自从隋大业一十三年起兵之后,以自身谋略、加上几个儿子之骁勇,短短数年即已平定天下,一度乱糟糟的汉家山河似又有了些休养生息的迹象。酒泉地处甘凉西北,侧近玉门关,本是屯兵重地,也是滋扰多事之区。隋朝末年出的一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如今虽已灰飞烟灭,但犹有一股自隋末以来就盘距在弱水、石板井一带甘凉交界处的边塞英雄在纵马骁武着——他们就是号称“折冲五骑、天下驰突,草上沙中任我飞”的镜铁山五义。
之所以号称镜铁山五义,是因为镜铁山是他们结义的地方。镜铁山位于祁连山西部,称得上穷山恶水、神奇鬼博。当年张九常、李波、马扬、施榛、乔华五人在此结义,正当隋末,天下板荡,他五人除凭一身本事自保宗族外,更能扶危济困,所以闯下了偌大声名,甘陕一带,无人不晓。
所谓“草上沙”是指一个马场。那马场地处石板井,方圆甚广,但土贫草矮,并不是个养马放牧的好去处。但有利就有弊、有弊也会有利,别看“草上沙”被人称为沙场子,养出的马繁衍艰难,但那苦水矮草,却滋养得马儿极有耐力,一匹匹虽骨瘦身硬,但极善长途驱驰,在西北一带可是大大有名。这马场原是张九常所经营,五人结义后,因为天下板荡,他们就各带家乡父老,会聚一处。五人中数张九常年纪最大,他为人长厚,德行素著;老三马扬则生得腰如猞猁,臂似猿猱,一身马上功夫,可称塞上无敌;老四施榛以机智多谋名闻于世,“豹眼”之称,不只因为天生夜眼,也为他见事断案极为明利;而结义时年纪最小、才只十四五岁的乔华却最有血性,于千军万马中也是赤膊上阵、冲锋斩将、毫无惧色。这四人性格互补,本已个个称得上顶天立地的汉子,何况更有个深谋远虑、胸怀大志的李波。说起来,镜铁山五义中,享名最盛的还数老二李波。李波出身名门,据说远祖为雄踞边关的汉代名将李广。他幼承家传,长遇名师,不说甘陕一带,就是放眼天下,也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五义这些年驰突塞外,倒没有什么争夺天下的大志,主要是李波认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忍用天下万姓的白骨堆就自己的功业。
这次施榛与乔华星夜赶来酒泉城看这么一个告示,实是为一桩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五人中最具号召力的李波居然在一月之前忽然失踪了,至今人影全无。这当然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何况近来“草上沙”正面临十年来从没有过的大关口,极需要他抉择,可他却不知何处去了,叫人怎能不急?
施榛想想这些,不觉头也大了,他虽不信二哥真会被那些草包捉住,但兹事体大,想了想又道:“咱们先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