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 第八章 紫竹（第2 / 10页）

福娘抬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渍，擦着擦着，不知为何，手忽然一颤。

白毛风在他们出逃的时候卷来，虽然吹散了追来的官兵，却也将这两个从宁古塔越狱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内。齐膝深的大雪里，他和周泰深一脚浅一脚地先后走着，按照白日里雪暴背后稍微可见的日光来分辨方位，朝着南边不停地走。

想拿起茶盏来做做样子喝一口，可一端起来才发现早喝空了。于是灰衣大汉更加尴尬起来，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额头。

外间只剩了他一人，魏胜脸色有些异样，迟疑了一番，却起身走到了门边，转身欲出。然而外面梆子声响起，有巡街的人走来，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关上了门。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杀了我丈夫，为什么还要特意到双妃镇来一趟？”福娘的眉头蹙得更紧，第一次眼睛里有不确定的疑虑，看着灯下的来客。

大约是感激这个陌生人千里迢迢地送丈夫遗物回乡，福娘已改口称他为“大哥”，听得魏胜心头一热。说罢，也不待他客气推却，已经转身进了内堂。

魏胜看到她的细眉细眼，映在灯下，更显出五官的平庸，他额上已经不再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地摇头，蓦然说了一句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福娘看着灰衣大汉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红肿，却定定看着，点头叹道：“看魏大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想来一路也辛苦了——家里清苦，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哥稍坐，等福娘稍微做几个小菜为大哥果腹。”

“虽然长相是差了点，可人真不错……大头周泰还是有福气的——”灰衣大汉喃喃自语，然而说着，猛然打了个寒战，不再说下去，连忙喝了几口茶，看着窗外。

魏胜额上的汗更多，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袖子里缩，忽然惊觉身体早已不能动。

魏胜百无聊赖地喝着茶，靠在椅子里看着四周——这确实是个清贫的家，除了几张桌椅以外别无长物，却料理得井井有条，显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你还要不要再对我说，是我丈夫死前把贴身的衣物都给了你？”福娘掠着发丝，在烛下抬起头来，眼神盈盈，却锐利如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当然，你要那么说我也没得挑刺儿——谁叫我没在宁古塔亲眼看到呢？不过——”

女人走入了内堂，许久未出，只有饭菜的香味慢慢透出来。

说完这句话，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声大笑起来——谁信呢？谁相信，他千里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双妃镇，就是想看那个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魏胜看到她拭了泪，不再啼哭，心里才自在了一些：幸亏这个女人的脾气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汉舒了口气，将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气，在宁古塔那头我和周泰也算是个好兄弟。他最后托付我，我自然为他跑一趟江南。”

多少次了。听到这个名字，从大头周泰嘴里说出来，带着夸耀和暧昧，那江南灵秀的水汽和脂粉的馥郁仿佛在边塞苦役的犯人们中弥漫，引起众人嫉妒的嘀咕。那时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门口，用马粪火堆烘烤着双手，眼神也不由一热——

“你看我，光顾着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折扇，拭着泪，勉强一笑，“魏先生远道而来，就为送个信儿，我还没好好谢你。”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大头周泰夸口的那么无双无对？

女人顿了一下，忽然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要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就以为好欺负！你说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来的。可大赦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个月初九——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流放关外，也是天天打听着朝廷什么时候开恩啊……大赦到现在不过一个月多，那点时间，哪里够你从宁古塔一路赶到双妃镇来？”

“性子倒是如周大头夸的一般好……可为什么竟然相貌差了那么多？”有些沮丧地，灰衣大汉若有所失喃喃自语，却戛然而止——已成为寡妇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盏热茶上来，眼睛还肿着，却是殷勤相劝：“菜饭马上好，魏大哥该是饿了，先喝盏茶吧。”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来的。你是自己逃回来的，对不对？”

外面还在下雨，天色却已经暗了，魏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魏胜满额是汗，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细长的缝儿，细细的眉毛也蹙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神色，他忽然觉得手脚发冷——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原来头脑这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