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 第四章(第1 / 8页)
只是……他既然告了密,怎么又跑过来了?
林邑奴咽了咽唾沫,苦笑道:“向主人尽忠,乃是我的本分,跑来示警,是为了向大使报恩。”
“报恩?” 李善德莫名其妙,他虽没虐待过林邑奴,可也没特意善待啊。
“那一夜,您给了我一碗荔枝酒……” 林邑奴低声咳嗽了几声,也许是触动肺经,双眼开始涣散起来,“好教大使知……我幼时在林邑流浪乞讨,不知父母,后来被拐卖到广州,入了经略府做养孔雀的家奴。我自记事以来,从来只有主人打骂凌虐、讥笑羞辱。他们从来只把我当成一只会讲话的贱兽,时间长了,我也自己这么觉……咳咳。”
李善德吓得两股战战,但幸亏骑手们都是行商老手。他们一半人拿出麻背弓,开始挂弦;另外一半则掏出火石火镰,取出背囊里的骆驼粪点燃。大虫与骆驼生地不同,前者闻到粪味奇异,往往疑而先退。
外围又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黑影已从山中蹿出,几下翻滚,冲到山麓边缘。而一头斑斓猛虎,也从密林中追出来。李善德定睛一看,却惊得叫出声来,那黑影竟真是林邑奴。这人一改在广州时的呆傻笨拙,动作极为迅捷,真如猿猱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林邑奴不在山中躲闪,却偏要冲入山坳。这里没有高树可以攀援,也无灌木可以遮蔽,那大虫却可以奋开四爪,尽情驰骋。眼见林邑奴要丧生虎口,李善德急对骑手们喊道:“诸公,还望出手相救,我这里每人奉上酒钱一贯。”
按说跟大虫缠斗,既浪费时间,还有风险。倘若马匹受惊把荔枝瓮弄翻,那可就亏大了。可李善德总不能见死不救,只好自掏腰包,心想实在不行,先让苏谅把这几贯钱也算进借款里。
听主家发了赏格,骑手们便纷纷下马,举着弓箭与短刀,举着燃烧的骆驼粪靠了过去。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斗,不料这只华南大虫从未见过骆驼,一闻到粪味,二话没说掉头跑掉了。
江南西道南边有一处大庾县,正南即是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从梅关驿道北上,这里是必经之地。县内群山耸峙,三道岭壁封住了三面方向,只留一条狭长的池水盆地可以向东通去虔州。
往返此间的行商,只能沿着山坳底部的水岸前行。驿路逼仄,两侧苍山对倾而立,仿佛随时要倒下来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要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南安镇,视野方才舒展,如雨过天晴一般。是以这一段路,被客商们称为天开路。
李善德跟随着试验马队一路马不停蹄,过韶州、穿梅关,然后沿着天开路朝南安镇赶去。那里有第二批马匹早早等待,轮换后继续前进。
天开路附近,带“坑”字的地名颇多,诸如黄山坑、邓坑、禾连坑、花坑等等。盖因地势不平,高者称丘,低者称坑。赶路再急,在这一段也得放缓脚步,否则一下不慎跌伤,可就全盘皆输。
此时他们正穿过一个叫铁罗坑的地方,诸骑都把速度降下来。李善德骑术不行,加上年纪大了,这一路强行跟跑下来,屁股与双髀都酸疼不已。可他大话说出去了,只能咬牙强撑,靠默算里程来转移注意力。
李善德纵马过去,看到林邑奴趴俯在地上,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嘴角不断咳出鲜血。他以为这是被老虎所伤,连忙扶将起来,正要唤人来准备伤药,不料林邑奴却嘶声道:“不必了……你们须快些走,后头有追兵。” ——发音居然端正得很。
“追兵?”李善德一头雾水。他送个荔枝而已,哪里来的追兵?
林邑奴胸口起伏,断断续续才讲明白赵欣宁的计划。李善德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岭南一番折腾,竟招致来一场杀身之祸。
“他何履光堂堂一个经略使,竟对一个从九品的小人物下手,这器量比痔疮还小!”
李善德忍不住大骂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林邑奴,对他告密这个举动倒不是很气愤,本就是赵书记的奴隶,尽责而已——倒是自己全无防备,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算着算着,李善德忽然听到一声尖啸,似是山中猿鸣。这里山势深厚,偶有猿猴出没不算稀奇。可走了一段,这尖啸声似乎有点耳熟,好像……那天晚上喝荔枝酒时,林邑奴也发出类似的声音。
可他出发的时候,根本没带林邑奴啊。
李善德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声吼声传来,这下子整个山坳都为之震颤。
大虫?
马队的骑手们登时脸色大变。唐人为了避李渊父亲的讳,皆呼虎为大虫。五岭有大虫并不奇怪,可靠近驿路却很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