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号(第1 / 3页)
邹凯林冲出门外站定后刚喘了一口气,便感觉到有一支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后背上,他很清楚那是一支德国造的驳壳枪,上海的军统特务的专用佩枪。他僵在那里,身后的黑影里也走出几个黑衣人,其中一个高个子冰冷地说了一句:“把手举起来。”
邹凯林顺从地把手举过头顶,两个站他前边的黑衣人很迅速地捏了一下邹凯林的腰部,从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递给高个子。高个子转到他的正面,把玩了一下那把精致的手枪,抬头说了句:“小玉昆,请吧。”
邹凯林很顺从地跟着这几个黑衣人上了停在不远处的摩托车,仿佛这都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大世界门外的一切开始和结束得都太过迅速,以至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门内的喧闹声依然传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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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界门外一场悄无声息的追杀在瞬息之间落幕,而仅与它相隔着几条马路的南京路上正奢华异常,满眼霓虹闪烁中,在东亚大酒店门口停下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一顶标准圆礼帽三十出头的男人下车来。他站在酒店门口,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抬头仔细看了看酒店门楣上方那个硕大的招牌,才慢慢走进去。他叫阎天,军统南京总部派到军统上海站的特派员,来这里拜访他黄埔军校时期的同学,现在是这家酒店的总经理向亦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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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初夏时节的上海,对于大多数上海人来讲,在有轨电车的叮叮咣咣和电影院里美国歌舞片露大腿的“洋摩登”中显得一派太平景象。黄浦江依然静静地流淌着,但对于某些身负特殊使命的人而言,奢靡之气早已经与浓重的杀气纠结在一起,弥散在这“东方巴黎”的夜空里。国内局势日益复杂,侵占了东北的日本人早已如虎在侧,而国共两党的争斗依然激烈……大世界游乐场。一个与北平天桥齐名的龙蛇混杂之地,但热闹与排场分明又已经超过了北方那个土场子。天桥没有夜市,而傍晚时分正是大世界迎来一天中最为繁华时刻的开始。大世界内,打把式卖艺的并不怎么吆喝,变戏法的倒不少;洋派的旋转木马和各类小游戏上,少爷们在仆人的陪伴下玩得兴高采烈;那戴着乌黑毡帽胸前挎着烟箱卖烟卷的“小赤佬”们“老刀”、“大前门”的吆喝着……这是个土玩意儿洋玩意儿混合杂交的地方,彼此排斥又无限契合地“怪异”充斥着整个地界儿。
露天戏楼立在场子的右边,台下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每天戏台上都会有各类剧种的各样角儿来登台演唱,不过此刻台上还空空如也,卖白切三黄鸡、鸡肫、鸡脚、鸡头的小贩们早早开始兜售,就有人啃着鸡脚嚷嚷怎还不开戏磨蹭个鸟啊。
待众人嚷过,从幕帏重重的后台走上一个穿着红色紧身旗袍的少女,在戏台上举着戏牌笑盈盈来回走了一圈,上面写着:梅派名剧《天女散花》表演者写着:名票小玉昆。原来今天这场戏的主角是一位票友,人群又有些骚动。有好事的就主动来解释,说这位还没露面的主角原名姓邹,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再传弟子,是上海一带数得着的“名票”了。戏台上的锣鼓家伙开始一通乱捶,闹台开始了。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大头鹅般伸着脖子往上看。
锣鼓点儿越来越激烈,舞台口的帘子轻轻地一掀,扮相俊俏的旦角儿翩然出场,步态轻灵犹如风摆荷叶一般飘也似的来到舞台中央,眼波流转之间朱唇轻启,一句:“悟妙道好似春梦乍醒”,立时就赢得台下满场喝彩和不息掌声。在满场的热烈中,却有一行神秘的黑衣人分散着向舞台靠过来,显然来者不善。
酒店有法国股东的大笔投资,所以大堂完全仿造法国风情装饰。几根巴洛克风格的大柱子缠绕着金丝网线,大堂正中顶上悬挂着一盏从巴黎运过来得(改为:的)四层水晶灯,光彩夺目;正面服务台一侧的旋转楼梯,乳白色扶手是法国工匠全手工雕饰出来,四面墙上挂着不少法国画家的名作,但是在大门里边却一边立着一个高约两米的景泰蓝花瓶,有点中西合璧的意思;这家酒店是南京路上最大的三家酒店之一,原来所接待的多数是法国来沪的贵族高官,现在有身份的华商也常常选择这酒店的酒吧来谈生意定合约。毕竟这里恰到好处的奢华都令人舒适而惬意。
阎天随意在酒店里散着步,忽然就叫住从身边走过的服务生,低声问了一句,服务生指了指右侧酒吧间。他加快步子走过去,熟悉的爵士乐毫无顾忌地传了出来,舞台上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忘我地弹奏着这首李斯特《西班牙狂想曲》,音乐狂风暴雨般袭击过来,突然又在一声清脆的尾音之后,音乐戛然而止。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有服务生走到舞台边,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弹钢琴的男人,男人接过纸条看了一眼之后不禁一愣,然后低声问了一句,服务生抬手指向酒吧的吧台。穿风衣的男人向他微微举了一下手里的酒杯,两个人目光交织的一刻,彼此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弹钢琴的男人迅速走过来有些激动:“阎天。”
舞台上旦角儿真名叫邹凯林,是大世界舞台出名的票友,总是喜欢票梅兰芳大师的戏,他莲步轻移,两条胸前的飘带被随着唱腔挽出优雅的螺旋波浪形态真个是成了凌波微步的样子,行进中他身体一顿回头看一眼台下热闹的观众,漂亮的水袖抖开去又迎来一片咋咋呼呼地喝彩。邹凯林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唱腔特别圆润,一点点把整个人融进了云海花丛之中,有些自我陶醉了……伴随着优雅的京胡韵律,倾全力把一大段唱腔唱得荡气回肠,台底下众多的观众此刻变得出奇的安静,随着唱腔低回婉转,又把舞步施展开来,一时间踏云散花的天女形象演绎得美丽异常。人群中,几个黑衣人终于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静静地呆在台下,仿佛也被吸引了一般。
一阵急促的鼓声,表演渐入高潮,台下被惊醒般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如山呼海啸一般。跟随一个轻盈的亮相,表演结束,邹凯林再三向台下热烈的观众致意,慢慢向后台退去,但眼光不经意地落到了几个黑衣人的身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只有他知道这群人的来意如何。
几分钟的休息之后,舞台小姐再次举牌上场,告知下一出是更为经典的《贵妃醉酒》。台下观众再次激动起来,纷纷呼喊着小玉昆的名字等着他出场。但琴师已经反复拉了几遍过门儿又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小玉昆出场。乐师们有些慌了,这是出事故了,只得彼此对视一眼,在愕然中继续重复着过门儿地演奏。
舞台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台下观众早已齐声喝起了倒彩,这一嚷便彻底让乐师兜不住了,随即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司鼓手干脆丢下鼓槌就往后台跑了。乐声一停,观众就更不干了,纷纷向台上扔去果皮鸡骨之类,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留下的还是那几个黑衣人。一见情形不对,便知道“小玉昆”早已看见他们要逃了,纷纷跃上舞台往后台追过去。
大世界里一条偏僻的回廊上,略显有些肥胖的男人正匆匆跑过来,路灯光不时照进回廊扫在他的脸上,油彩被汗水冲成几条沟壑,在夜空下他的神情显得诡异非常。这人就是刚才在台上风流婉转仪态万千的“小玉昆”邹凯林。他向着回廊尽头的一扇虚掩着的门跑去,这是他早已安排好的逃生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