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八月节(第2 / 3页)
李天然稍微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跟师母师妹来过不少次的地方。买点儿这个,吃点儿那个。可是就是不记得庙是什么样儿。这次才发现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没人在乎。来逛的人,除了几个小子在叫在跑之外,个个都那么慢腾腾地瞧瞧这儿,看看那儿。李天然觉得他已经没这个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过日子,才会有这份闲情,才这么优哉,才这么清平世界。
几年没来了,李天然以不同轻重手力击掌三次,发现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深夜,以最轻手力击拍,掌声也可以传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记得上回来这儿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他出了大门,记得隆福寺就在东四大街迤西。不错,就在头条对面看见了隆福寺大街。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楼附近一家南纸店看见门口摆着一堆堆兔儿爷,进去选了一个一尺来高的薛平贵,跟一个挎篮儿买菜的兔儿奶奶。又在接壁糕饼铺子买了两盒月饼,一盒自来红,一盒自来白。
他顺着白天走过的路摸过去。毕竟是通往两所大学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灯。燕京那边很亮,隐隐还有人影移动。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华那头可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天然觉得自己真有点儿胡闹,也没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来,更别说什么时候来,就跑这儿来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他从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楼。十一点半。他四处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个石座上歇脚,点了支烟,靠着背后那半根石柱,静静地等。
他进了胡同,朝东口过去,后头跟了几个要饭的。他给了几角钱,还有好几个小子在叫爷爷地跟,一直跟到东四大街才不跟了。
出西直门可费了点工夫。洋车、汽车、卡车、自行车,还有马车、骡车、水车、排子车、大板车,正好又碰上门头沟来的一队骆驼进城,总有十好几头,双峰之间背着一袋袋煤,直到最后那头挂着叮叮当当驼铃的,跪倒在马路边黄土地上,其他车子才流畅起来。李天然也没下车,扶着电线杆子耐心地等。
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没升到顶头,可是满院子还是给照得够明。小偷惯贼老说的“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确是经验之谈。
天气很好,大太阳,不冷不热。他卷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骑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过来的风一样轻松。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檐下暗影之中,总有小半支烟的工夫。然后上前迈了两三步,吸了口气,一矮身,蹿上了房。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个小包和水壶,就去租车。
初一是有道理,又没月亮又好记。当然,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圆挺亮。他一眼看过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旷的野地,百步之内,几乎一目了然,无处可躲。
李天然没兴趣去逛,也没什么东西要买。他一边随便低头看着地上摆的簸箕、鸡毛掸子,一边不时抬头四处张望。沿着殿阶排着好几个卖艺场子。他站在那等了会儿,半天也没人下去露两手。倒是拐角有人在为几个摔跤的喊好。他挤了过去,摔完了。出来,听见前头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个摊儿,吃了盘灌肠,又换了个摊儿,喝了碗油茶。他接着走,经过了一排排卖古董的,卖旧书的,卖毽子的,卖泥人儿的,一直走过了看相算卦、卖洋烟画,一直走到了后门,到了钱粮胡同,也没看见关巧红。
再看表,午夜十二点整。废墟一片惨白凄凉,只有阵阵风嘶。他试着轻轻一击掌。
他穿过了卖鸽子卖鸟儿的摊儿,穿过了卖什么长袍马褂、逊清顶翎的摊儿,又穿过了卖菊花卖哈巴狗波斯猫的摊儿,进了庙门。
师父的交代是,不论是谁在西洋楼废墟午夜先击掌,另一人数到十,以回击两掌来反应。再数到十,首先击掌的人再回击一次。这就是自己人相会的记号。如果第一次没有回音,数到十再试一次,再没回音就离开。
他伏着身子,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伸手试了试屋瓦,还挺牢,瓦沟里有些半干不潮的落叶。他站起来查看了下自个儿的影子。
李天然问老刘哪儿有租自行车的。他说灯市口。又问家里有随身带的水壶没有。有,马大夫有个外国大兵用的水壶。李天然叫他给找出来,告诉他明天要出门,后天才回来。
内院外院全黑着,账房也睡了,只有大门口射上来一小片昏暗的光。要么就只是前头大街上露点儿亮。夜空之中,随着微风隐隐传来一两起笑声。正在过节吧。
进了家门,老刘上来把东西接了过去,“您真有兴致。”李天然也笑了,说月饼大伙儿吃,兔儿爷兔儿奶奶给找个地儿摆起来,又叫他待会儿进屋里来。
他在房顶上轻轻弯身走过两户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这条正街空空的没一个人,没一辆车,就两个路灯亮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月光之下,大路像条灰白色带子伸入消失到尽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