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第2 / 2页)
“真是这样的?”老太婆话音刚落,仆人便以不无嘲讽的语调问道。问罢跨前一步,从酒刺上移开右手,出其不意地抓住老太婆的上衣襟,咬牙切齿地说:“那好,我剥掉你的衣服!你可不要恨我,不然我就得饿死!”
仆人三下两下扯掉老太婆的衣衫,一脚把抱住自己腿不放的老太婆踢倒在死尸上。到梯口只有五步远。仆人把剥下的桧树皮色衣服夹在腋下,转眼跑下陡梯,消失在夜色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死一样倒着的老太婆才从死尸中撑起裸体,发出不知是呓语还是呻吟的声响,借着仍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垂下短短的白发朝门下张望。外面,唯有黑洞洞的夜。
仆人的去向,自然无人知晓。
(大正四年九月)
老太婆看了一眼仆人,一如脱弦之箭跳起身来。
“混账,哪里去!”仆人骂着,挡住被死尸绊得踉踉跄跄企图仓皇逃命的老太婆的去路。老太婆推开仆人仍要前逃,仆人再次挡住推回。两人在死尸群中默默推搡了一会儿。但胜负一开始就已见分晓。仆人终于抓住老太婆的手腕,用力将她扳倒。那手腕瘦得皮包骨,同鸡爪无异。
“你在干什么?说!不说,瞧这个!”仆人丢开老太婆,霍地抽出腰刀,将白亮亮的钢刀举到老太婆眼前,但老太婆仍不做声,双手簌簌发抖,肩头连连起伏,两眼睁得险些将眼珠儿挤出眶外,像哑巴一样固执地缄口不语。见此光景,仆人这才实实在在意识到老太婆的生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这使得那股剧烈燃烧的憎恶之情不觉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大功告成的心安理得的愉悦与满足。仆人稍微缓和一下语气,向下看着老太婆道:
“我不是‘检非违使厅’衙役,是从这门下过路的人,不会把你捆上绳子送去发落的。只是想知道这种时候你在这门上干什么,你说出来就算了事。”
老太婆随即愈发圆瞪双眼,定定注视仆人的面孔,目光如眼眶发红的食肉鸟一样咄咄逼人。继而,像咀嚼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因皱纹而几乎同鼻子混在一起的嘴唇,尖尖细细的喉结也蠕动起来,鸟啼般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到仆人耳畔:
<a href="#w1">[1]</a> 平安时期,日本古代断代史之一,从794年迁都平安京(现京都)开始,持续400年。
<a href="#w2">[2]</a> 感伤,感伤主义。
“拔这头发、拔这头发,我是想用来做个发髻。”
仆人对老太婆意外平庸的回答很感失望。与此同时,刚才的憎恶和冷冷的轻蔑又一并涌上心头。或许是这情感波动传导给了对方,老太婆一只手仍攥着从死尸头上拔下的长发,用癞蛤蟆低鸣般的语声嗫嚅着道出这样一段话来:
“不错,拔死人的头发这事不知有多么糟糕。可话又说回来,这些死人个个都是罪有应得的。我现在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就曾把蛇一段段切成四寸来长说是鱼干拿到禁军营地去卖。若不是得瘟疫死了,怕现在也还在干那种营生。听说禁军们都夸她卖的鱼干味道鲜美,竟顿顿买来做菜。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是出于无奈,不然就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干的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所以,这个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
以上就是老太婆说的大致意思。
仆人把刀收回刀鞘,左手按着刀柄,冷静地把话听完。当然,听的过程仍为右手摸着的脸颊上那个红肿的大酒刺感到心烦。但听着听着,仆人心中生出了某种勇气,而这正是他刚才在门下所缺少的。但其趋向则同爬上门楼抓老太婆时的勇气截然相反。仆人已不再为饿死或为盗的选择而犹豫不决。不仅如此,作为他此时的心情,早已把什么饿死之念逐出意识之外——这点几乎连考虑的余地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