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 / 9页)
吴定缘没空理他,仔细询问馆班这位苏荆溪大夫的情况。原来此人是苏州人氏,其家族之人在当地也都是杏林名手,家学渊源。苏大夫年岁不大,只有二十出头,加入普济医馆亦不过数月,平时不爱与人来往,手段却极高明。
南京城的医师分为三种:良医、游医和馆医。良医都是医术精湛的国手,求诊的多是达官贵人,只在自家府上接诊;游医则是那些摇铃卖药的郎中,专给穷苦人家治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走街串巷、行无定所;至于馆医,他们不屑与郎中混迹,可名气又没到良医的境界,往往是几人在繁盛处合开一馆,坐等病患上门。
馆班得意道:“老夫在普济管了十几年班,举凡坐过馆的医师,没有不熟识的。”吴定缘摸了摸下巴,道:“那么请问,这升榜的几位里,有哪一位是朱卜花朱太监赏识的?”
“喂,你不查问别的店铺了?”于谦在后头手忙脚乱地爬上驴子,却见吴定缘远远在前,扬起拳头用力一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
这一句话问出来,馆班和于谦同时惊了一下。馆班惊的是,这人怎么未卜先知,一眼就猜出本馆近期最为得意的医案;于谦惊的是,这人思维怎么如此跳跃,突然拐到毫不相干的朱卜花那里去了?
“普济医馆我去过,它跟衙门关系不错,公差们跌打损伤都去那儿看,还白送几贴膏药。”吴定缘道,然后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准备出发。
馆班笑道:“这位真问着了。皇城的朱太监年初刚从北边来金陵,水土有碍,得了面疽。多少名医都看不好,还是咱们普济馆的苏荆溪苏大夫妙手回春,这才得以好转。苏大夫得了贵人青睐,前不久升榜转府,敝馆与有荣焉,京城杏林同春。”
在这一排上头,还挂着四块木牌,但用黄纸裹住名字,只露出姓来。
反倒是骑在马上的吴定缘,脸色泰然自若,仿佛没看到街上这些异象似的。于谦本想提醒,后来转念一想算了,一个连太子委托都敢叫价三百两银子的贪人,又怎么会关心别人?
于谦知道,这叫作升榜。馆中的医师如果名气够了,或遇到贵人提携,往往退馆去做良医。原先的医馆会保留其名牌,移上一格,以示这位名医是本馆出身,借此揄扬。不过为表尊重,医馆会将其名字用黄纸糊住,只留姓氏。糊纸颜色与科场黄榜差不多,故而谓之升榜。
三保太监在出事之前,只来得及安排东水关的善后,却顾不上对城防有所指示。今年地震频频,留都民众本来就惶恐不安,如今再来这么一下重击,稍有不慎便是全城大乱。南京一乱,整个南直隶难以独善其身;南直隶一乱,漕运必然中断;漕运一断,京城入冬将无以为继;京城一乱,天下……他不敢往下想了,只盼着这边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也盼着那边太子能尽快掌握留都力量,恢复秩序。
东水关码头今日达官贵人齐聚,馆医没资格入内,但良医有机会可以观礼。倘若有人原本是普济的馆医,后来升榜成了良医,那么挎着原来老东家的药箱子去码头,也不是没可能。
于谦摇摇头,说他那段时间只看到这一个人。
大明迁都不过几年光景,留都这边的居民说起话来,仍带着一副帝都的骄矜口气,对北边京城总有淡淡的鄙夷。于谦听在耳里,内心翻腾不已,居然还真让吴定缘给蒙中了。
“那个老贡生没看见别人中途离开吗?”
可是,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吗?他是在指控一位禁卫官首领参与谋反啊!
太子驾临留都,百官迎候。就算东水关码头要备几个医师以防意外,也只可能延请良医在场,断然不会找馆医。所以,在东水关现场居然出现一个馆医,实在很突兀。
于谦在驴背上望着这一切,心中暗叹:
于谦精神略振,这确实是一个好的追查思路。他看这上头挂有四个升榜名牌,复又头疼起来。即使只有四个人,查起来也够麻烦的。他看向吴定缘,那边已经开口了:
事实上,绝大部分百姓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们能敏锐地感受到群乌翔集的凶兆。这种莫名的恐慌情绪,往往比事实传播得更快,在南京城里掀起一层层浪头,一浪高过一浪。
“这些升榜的大夫,你都认识吧?”
两人离开东水关码头,骑马纵驴,一路沿秦淮内河向北疾行。此时,宝船爆炸所产生的涟漪,已从东水关远远扩散入城区。提前收摊的梨枣小贩、匆匆向北划去的秦淮乌船、站在街头大哭的迷路小娃、窃窃私语的巡城兵丁、偷偷开始装上门板的湖缎铺子,各种迹象纷纷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