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 / 6页)
那个船闸小吏也看得瞠目结舌。他本来想漫天要价,没想到那船主居然玩了这么一手。别说自己少收了一大笔贿赂,光是事后清理船闸底下的碎砖,就是好大一场劳役。小吏正要破口大骂,突然身子一歪,猛地被朱瞻域推倒在地。
“若这老农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粮,节庆有剑南醇酒,病了可服辽东人参,闺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绉马面裙,儿子骑着甘陕青马,手执遵化镔铁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还只是村中一隅?可会知道天下之广,大明之盛?可会在上元、中秋遥祝天子万寿?”张泉的情绪有些激昂起来。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朱瞻域已经迈过他的身体,撒腿朝着高位船槽旁边的通道跑去。
朱瞻基捏紧了拳头,忍不住叫起好了。难怪这些砖堆不搁进货舱,而是放在甲板上,原来是为了方便推下水。张泉显然早预料到过闸会有波折,所以埋伏了这么一手。万一有人故意要卡水位,海落船可以通过卸掉砖块,迅速抬高吃水,一跃而过滚坝。
海落船的通行权果然很高。它在一面水旗的引导下,得意扬扬地超过旁边排列的船队,朝着低槽开了进去。朱瞻基饶有兴趣地站在船舷旁边,看着周围的情形。此时在两岸的每一个闸口上方,都站着几个赤裸上身、膀大腰圆的壮汉,一声号炮在远处响起,表示这条船已完全进入了低位船槽。
而这也正是张泉马上要做的。
张泉兴致勃勃地说道:“这阁上闸,也是难得一见的实学盛景啊。殿下你仔细看,这边的低位船槽,高四丈七尺,上缘正好与上槽下缘平齐,水位却只有二丈深。一会儿咱们过闸的时候,先把船开进下槽,左右一十六个闸口开始放水。一直蓄到四丈三尺,水涨船高,船便可以通过滚坝开入高位船槽,就可以顺流直下,越过阁上了。”
桅杆和船腹两侧的水手们早已蓄势待发,一待问鼋的竹竿越过四丈三尺,立刻扯帆摇橹。朱瞻域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条海落船浑身一颤,然后缓缓朝着高位船槽开进去。
朱瞻域从望台上跳起来,他知道张泉要干吗了!他揪住旁边一个管闸的小吏吼道:“快!快开泄水闸!”小吏慢条斯理道:“这可不便宜。”朱瞻域急忙道:“你要多少,我过一会儿都给你!”小吏翻翻眼皮:“适才公子是先结的账,这个规矩可不能坏。”
朱瞻基大怒,这不是明目张胆要贿赂吗?张泉道:“谁要贿赂了?”
朱瞻域暗暗叫苦,他只身赶得太急,身上没带太多财货。刚才为了贿赂闸棍,他把手腕上的玛瑙珠串、头上的金抹额和腰间的玉佩全交出去了,现在身上除了那把锦扇还算值点钱,其他没了。
张泉道:“每条船的重量不同,吃水不一,所以过闸之前,得把船载货物种类与重量填个牌票,闸关才好控制水位。你看到那些人了吗?那叫闸棍,专门管理船槽水位的,如果你不给他们买水钱,他们暗中让水位低了一分,你的船过滚坝时就可能因为水深不够,蹭毁船底。”
其实只要稍等半个时辰不到,大队人马就到了,要多少有多少。可这个小吏断然不肯赊欠,非要交了钱再办事。朱瞻域刚才还在庆幸这些小吏的贪黩,这会儿却无比痛恨起来。
朱瞻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前的大河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横关。关口墙壁全用条石与青砖垒成,形成一高一低两个巨大的船槽,船槽两头铺有滚坝,双翼各有一十六眼拱形的闸口。在关口前的水中还插着各色旗杆,各色漕船都规规矩矩排成一长串的队列。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向满天神佛祈祷,期待张泉算错了深度,让船底在滚坝上撞个粉碎。
朱瞻基没想到随口一句闲聊,竟然惹出舅舅这么一大段长篇大论。他正要开口,张泉忽然抬手道:“先不说了,阁上闸到了。”
可惜事与愿违,这条卸去了几千块青砖的大船,吃水浅了许多,尖尖的船底轻盈地蹭过滚坝的弧形顶部,毫无阻滞地进入高位船槽,前方即是通往京城的一片坦途,再没什么力量能够阻止。
“百货流通,这是一朝之命脉所在。譬之如人,若是一个人血液壅滞,无处能通,岂能长久?只有血液经行四肢百骸,循环轮转,才是长命百岁。太宗皇帝顶着无穷压力迁都北平,又力主疏浚这条漕河,这是大胸襟、大格局,岂是一群只会计算钱粮的无知之徒所能领会——殿下您他日为帝,这些事不能不细想。”
“这是……”
就在他与小吏拉扯的同时,海落船的水手们已快要完成卸货了。一块块篷布被拖曳,一堆堆沉重的青砖落入水中,溅起了大小不一的水花。随着大船重量的迅速减轻,那根长长的竹竿又开始向上移动,拍打起一只只石鼋的脑袋:
又一声号炮响起。那些壮汉开始摇动辘把,抬升闸门,十六股白花花的水流如同十六条白龙,一头扎入槽中。水位开始稳步上升。
四丈一尺,四丈二尺,四丈三尺……
张泉取出一张牌票,填了单交给一个水手,又使了个眼色。水手拿着牌票与一口袋叮当乱响的白丝银锭,从船头远远抛到堤上。一个瘦小的小吏溜达过来,俯身捡起来看了眼,回身冲闸口比了几个手势,大概代表了不同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