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 / 11页)
朱瞻基斜倚着软榻,从手边奏牍里抽出一张金边纸,递给两人:“正好,翰林院还拟了几个年号,我还没顾上选呢,你们俩帮我看看?”
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
他自从做了皇帝,说话语气都变了,比从前稳重,隐隐还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于谦连忙道:“此事关乎民生,陛下圣明。”
于谦吓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传出去怎么得了!”
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于谦忽然彻悟,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为忠诚,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斩断这一切纠缠。
朱瞻基示意宫女与海寿都离开书房,然后往锦榻上一瘫:“咱们现在能正常点讲话了。这几天你篾篙子倒睡得舒坦,我可是累得要死。没想到当皇上这么麻烦!”
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
“……”
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年号还算是小事。你们瞧瞧,京城洪灾得善后,汉王的党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抚,山东驻军得笼络,先皇的谥号和庙号、我母后的徽号得议,先皇的梓宫现在运到天寿山了,可还没地方搁呢。还有废漕河、迁都两件大事要议,简直没完没了。”
“陛下!”于谦大惊,急忙冲到两人之间,“吴定缘,你可想清楚!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陛下那时才多大?”
“要没有苏大夫这方子撑着,我只怕早累趴下了。唉,她还有自己的大仇未报,我这几天事情太多,都还没抽出时间来关注,实在不好意思见她。”
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让他来!我朱家的错事,自然由我来承担!”
榻边的小香炉旁,搁着几个黄纸扎起的小药包,细绳打得颇为精致。黄纸外皮满是印字,大概是从哪本旧书上拆下来的,但每个药包上头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体隽秀,是苏荆溪细心写下的配伍与煎法。
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
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其他两人连忙一看,他选的是“宣德”。朱瞻基问他为什么。吴定缘道:“这个笔画多点,自然是吉利的。”
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殆无可解。
于谦有点激动,这可是一桩殊荣。他接过纸来,看到上头列了“太兴”“永延”“宣德”“崇义”“至宁”“正统”等十几个名字。于谦还没研究明白,吴定缘已经往纸上一点:“我觉得这个好。”
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
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可他右手已残,没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给拽出来。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对方。于谦急了,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
于谦忙道:“她外出采药去了,说京城药铺人心狡诈,必须亲自验过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遗憾:“苏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你们瞧,她知道我为国事操劳,昨天还配了补神的汤药给我。太医院那群废物还不乐意,劝我别用民间野医,被我结结实实骂了一顿。”
吴定缘摇头道:“若我做了白莲掌教,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同样道理,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
“我这不是把外人都撵走了吗?就咱们仨,还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两个黑眼袋,没好气地抱怨,“苏大夫呢?她怎么没一起来?”
“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