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 / 9页)
吴定缘对这个有杀父大仇的女人,半分好感也无,只是冷冷瞪着她。昨叶何几口把油旋吃完,拍干净手里的碎渣,把半截柳枝从地上捡起来,插入泥土,郑重其事拜了三拜。
这一语,令吴定缘恢复了些许清明:“我是不是铁铉的儿子,跟你们白莲教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要查这件事?为什么要保护我?”
“没想到善恶忠奸,未见果报。燕王败回北平之后,绕过济南径直南下。可惜那金陵君臣无能,燕军到底还是攻破了京师,篡夺了皇位,改元永乐。永乐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发遣大军,复攻济南。铁铉宁死不降,又不愿连累阖城百姓,毅然率军出城,转战各地,最终因为寡不敌众,次年在淮南被燕军擒住。铁铉被带到京师,夷然不惧,面对谋篡之贼破口大骂,竟被永乐皇帝磔杀于市,死难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
这个名字化作一阵劲风,吹散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难怪我一见红玉,便觉得莫名亲切,原来我小时候本就是她来照顾的……难怪我一见火光,就要抽风,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灾中落下的病根……难怪我爹一直惯着我……难怪红姨抵死不肯说出真相,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只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燕王退走之后,铁铉在这大明湖畔的天心水面亭摆下宴席,犒劳守城军民。因为赴宴之人实在太多,不得不把附近的柳树砍掉一批。宴会结束之后,铁铉自掏腰包,予以补种。济南百姓无不感念铁铉大恩,尊其为城神,这亭子附近补种的柳树,则被称为铁公柳。
真相吹跑了迷雾,同时也撤去了尘封已久的保护。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再度苏醒,化为丝丝缕缕的剧痛,在吴定缘的头盖骨下蛛网般蔓延开来。二十多年的时光,他一直惶惑于我是何人,如今真相终于揭晓,带来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强烈的折磨。他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乎要被冲击摧垮。
吴定缘没听过这么一段故事,但这名字略有耳闻。听昨叶何这么一讲,心中也不由得激荡起来。
听到这里,吴定缘心下一阵惨然。铁铉他不了解,方孝孺的故事却熟悉得很,甚至还接触过几个亲历者。那场面之惨,至今南京人犹在议论,铁铉一家被如此株连,想来济南人也是感同身受。
昨叶何对自己的这个举动颇为自得,说得眉飞色舞,她抬手一指那个被吴玉露远远搀扶开的老太太:“你恐怕已经不认得她了吧?”
昨叶何嘿然冷笑了一声:“朱棣这个人,最爱迁怒与株连。铁公遇难之后,父母被发配去了儋州,病死在当地;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去了河池戍边;次子铁福书沦落为奴,不知所终;夫人杨氏与两个女儿被投入教坊司,可谓一家散尽。就连当时铁府左邻右舍亲朋故友,也被株连了不少。”
吴定缘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似乎紧绷到了极限。
原来是这么回事,铁铉在济南的人望如此之高,难怪连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并论……那么然后呢?这个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吴定缘心想。
昨叶何注视着抖成一团的他,突然道:“你们铁家星流云散,只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长起来。吴不平也罢,红玉也罢,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你,真是令人羡慕。”
“那一年,燕王在北平起兵造反,大军一路南下,官军根本不能抵挡。他一直打到了济南城,却被一个人死死挡住。这个人姓铁,名铉,字鼎石,时任山东参政,是个极有胆识的忠臣。鼎石二字,正是洪武爷亲自赐给他的。铁铉不愧为鼎石这名,他聚拢了济南全城军民,死守城池,燕军连攻三个月,伤亡惨重,就是打不下来。铁铉更是亲登城头,亮出洪武神主牌位,怒斥燕王是篡位之贼。燕王攻不能攻,围不能围,百般无计只能退走,从此不敢靠近济南一步。”
“可你却杀了他们!”吴定缘陡然昂起下巴,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脱那无边的痛苦。
“吴公子,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咱们得从这个真武诞辰的拜柳风俗讲起了。”昨叶何的声音清脆,不比秦淮勾栏里那些歌伎差,讲起话来,更不输瓦子里的说书人。吴定缘索性双手抱臂,看她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来。
昨叶何抚住额头:“那时候你我各为其主,何况我可没故意杀铁狮子,我还指望利用他做事呢。至于红玉,吴公子,不对,铁公子你冷静想想,我既知道了你的身世,又怎么会去伤红玉的性命?”
“她,就是当年铁府的一个奶娘。你别看她双眼虽盲,可还记得清楚,燕王攻打济南城那一年,一块飞石越过城墙砸进铁府后花园。她正抱着你晒太阳,结果被石块砸中,她伤了脊背,你伤了右腿,还留下一道疤痕。刚才她确认了那道疤痕之后,我的七巧板总算拼上了最后一块。原来九成九的把握,如今可以到十成无疑。”
“铁铉身死的消息传到济南府,全城百姓无不悲愤。可永乐皇帝早早派了官员来盯着,不许设祭,也不许哭泣。城里有几个读书人来到天心水面亭,跪在铁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官府闻讯赶来责问,他们就说这是拜真武帝君,官府便不敢管了。可济南人心里都知道,这哪里是祭帝君,分明是在祭铁鼎石。从那之后,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济南百姓都会拥到天心水面亭,前来拜祭铁公。后来人越来越多,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里,再叩头拜祭。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济南百姓对铁公的敬重,须臾没忘,全都在这湖畔柳条中了。”
吴定缘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昨叶何讲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似是难以抑制。吴定缘突然想起来了,南京城的小孩子们爱玩一个游戏,拿两块雨花石互相磕碰,一边叫铁石,一边叫方石。他先前只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没想到那块铁石,居然就是铁铉。
“你是铁铉铁鼎石的第三个儿子,你本不叫吴定缘,而是叫铁福缘。”